田牧一行三人从吕氏甲兵铺出来时,细雨已经停了。冬日天黑得早,暮色眼见着就要把郢都城拢在怀中。
田牧与赵宁并肩慢慢行着,各想着心事,脸上表情都有些凝重。
邵云一个人缀在后面,不知从哪儿拔了根草叼在嘴里,晃晃荡荡地左顾右盼,越落越远。
“阿宁,这个姓屠的工匠……”过了一会儿,田牧开口道,“你可有看出什么疑点?”
“还说不上来。”赵宁摇了下头,“总觉得有一点眼熟,但又确实不曾见过。”
“那只狐狸的确奇怪。”田牧道,“看样子他已养了很久。只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一个工匠,应当多半时间都在作坊里磨练技艺吧。怎会去塞北雪原?”
赵宁没有答话。
田牧叹了口气,也知这个问题眼下找不到答案。
“但是,他的态度,确是一见到你,便有改变。”田牧语气很是决断,“不是因为狐狸。”
赵宁皱了下眉。
先前她也隐隐有感觉,但没深想。此时回忆,屠嘉把小狐夺回去时,心神震动得身子都在颤抖。但躲回铁砧后面坐下后,却也没有怎么仔细检查小狐受的伤,或追问什么缘由,而只是定定地坐着不动,像是在发呆神游。
“哎。”田牧又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能找到一个高明的工师,也算有幸。至于这人的底细和背后的原因,阿宁若有心力,便帮我探寻一下吧。”
“好。”赵宁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她也有些好奇,以此人之能,为何会落到这个境地。
两人边说边走,出了巷口,忽然看见道旁停了两辆马车,皆挂着“田氏商社”的旗幡。
“锦琅来了。”田牧道了一声,加快了脚步,“看来是快到时辰了,我们去停云楼。”
“停云楼?”赵宁蹙眉问道。
“噢,未来得及跟你说。今日我在停云楼设宴,招待几位旧友。”田牧解释道,“锦琅带了两辆马车,你若不想去,可以先回商社休息。养伤要紧。”
说着,两人已走到马车跟前。
锦琅已从车里下来,朝两人屈膝行了个礼。这女子是田牧的侍妾,生得娇俏温柔,一双杏眼光彩流盼,与田牧站在一起很是登对。赵宁刚从邯郸脱险时,身上伤势也多半是她照料的。
“赵姑娘是一同去,还是先回商社?”锦琅抬起眼,笑着问道。
赵宁回头看了一下,邵云竟已踪影不见,不知晃到哪儿去了。她想了想,道:“一同去吧。不过,我便不入席了。就在马车上小睡一会儿,等你们回来。”
田氏商社的大宴设在了郢都最大最奢华的酒楼“停云楼”。在寸土寸金的繁华闹市中,五层雕栋平地拔起,朱瓦金漆熠熠生辉。当今天下,除了秦国咸阳的“栖凤阁”和魏国大梁的“回望楼”有此形制,再无其他建筑可与之匹敌。
田牧和锦琅在店伙的引领下一步步走到顶层的“王道厅”。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便有商社的执事迎了上来,带他们入座。
这“王道厅”格局甚是阔大,从空中俯瞰下去,乃是一个巨大的“井”字,暗喻着周朝王道古礼的井田制[7]。田氏大宴正设在“井”字正当中,数十张长案铺排开来,煞是壮观气派。
田牧在马车里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锦袍,领口金丝刺绣的花纹鲜亮夺目。再配上头顶温润的白玉冠,更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锦琅也略略改变了妆容,将乌发盘起,披上了华贵的金红色狐裘,娇俏的气质霎时转变为雍容,像极了富贵人家威严又得体的女主人。
此时,已有许多客人到了。
“田少东别来无恙啊。”一位高冠博带的精瘦士人起身行礼,满面笑容。
“鲁老板远来辛苦。”田牧笑着回礼,转身介绍了一下锦琅,“这位是贱内杜氏,这次去秦国出货,带她来出来游历游历。”
锦琅微笑着屈膝行礼,言语举止落落大方。
田牧甚是高兴,引着锦琅一案案挨个介绍过去。
“这位是何子陆何老板,齐国大商,老朋友了。现下在秦国咸阳经营着丝帛布匹生意,别看货品不大,路子却遍及秦国各大郡县,今后还需何老板多多帮忙!”
“好说好说!”右边眉梢长着一颗红痣的中年男子连连拱手。
“这位是汪远汪老板,也是齐国人。咸阳的齐国商社有一半都是他出资建起来的,大大的义商!”
“哪里哪里!”汪远满脸堆笑,举起铜爵向两人敬酒,“二位何时成的亲啊?汪某竟是不知!这礼金都忘了带!下次见面,可要补上!”
“哈哈,也就不过半年。多谢多谢!今日便当是请汪老板补吃喜酒了!”
所有人都招呼完,田牧与锦琅才终于入席,坐于主位,悄悄吁了口气。
“演得可还行?”锦琅一边斟酒,一边轻声道。
田牧勾了勾嘴角:“看他们穿这样的衣服,还真是奇怪。”
“仓促之间,能凑齐这许多人过来,已是不容易了。”锦琅白了他一眼。
其实,这座中数十人,竟无一位是真的客人——全都是田氏商队里的护卫,被锦琅揪出来打扮了一番,拉来撑场。
“看到了吗?那位已经到了。”田牧低声道,却并不抬头,径自举箸拈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
锦琅装作打量华贵的厅堂中的各种奇异精美的摆设,四面看了看。
这王道厅的“井”字,是由四根大柱顶住四角,再用四面整幅的珠帘隔开的。除了当中田氏大宴,外围八个隔间里也有些散客交饮闲谈。
正对面的隔间里独坐着一个女子。有珠帘挡着,面目看不太清,却无疑是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窄袖胡服,甚是艳丽。在她右侧的隔间里,也有一人靠窗独坐,自斟自饮。除这两人之外,其他的隔间里倒都是四五人同案,热闹非凡。
“就是她。”田牧又道,“另一位也到了。”
锦琅目光一扫,只见一个赭衣高冠、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攀着楼梯缓步上来,直向着红衣女子的隔间走去。过了不久,近旁有四五人的隔间里也有人起身。一个身材瘦小的青衣男子端着酒巵施施然转了过来,向着红衣女子和赭衣男子行了个礼,走上前去,跪坐在了案边。
“那胖子就是春申君的门客……叫什么来着?荀微?”
田牧点了点头。
锦琅轻轻笑了一声:“堂堂一国丞相,要见自己的妹妹,竟还要遣个门客先来试探。也真离奇。”
春申君黄歇,与魏国信陵君魏无忌、齐国孟尝君田文、赵国平原君赵胜并称当世四大公子。十五年前,黄歇陪同楚国太子完入秦为质,在秦国客居十年。五年前楚顷襄王病危,黄歇舍生冒死掩护太子完逃回楚国即位,之后便被楚王封为丞相,成为当今楚国出将入相的擎天之柱。
田牧叹了口气,感慨道:“谁叫这妹妹嫁了应侯呢?换了是我,在这种时候,也不敢妄动啊。”
当年黄歇潜逃回楚,多亏了秦国丞相应侯范雎[8]的倾力相护——那可是救命的恩情。之后他升任丞相,秦楚一时结好,连长平之战都未曾支援赵国一兵一卒。
可是当下,情势却不同了。
就在不久之前,赵国平原君带着一个叫做毛遂的门客,在楚国朝堂上按着剑逼得楚王承诺发兵十万救赵。这件事,几乎是一夜之间传遍了天下,成为了邯郸破围最大的希望。
可春申君夹在其中,左右为难——秦军在长平的暴行确是千夫所指,天下汹汹;然而应侯的恩威,于他也是一座大山,不可漠视。
在这个时候,范雎遣夫人回楚省亲,几乎是必然带有拉拢他的意思。楚王虽已降旨,领兵出去打仗的却还是他春申君。到底是选合纵还是连横,实在春申君的一念之间。
“哎——”锦琅忽然叹了口气,勾了下唇角,“要我说,不如直接杀了。”
田牧蹙起眉,一时没有答话。
“失了最后一层顾虑,春申君也没有亲秦的理由了。”锦琅续道,“我们便扮成秦人,让他们恩仇相抵,再无瓜葛。”
听到这,田牧终于失笑,摇了摇头。
“说得轻巧。你当这么好杀?”他端起酒盏饮了一口,“天下正乱着,时局又微妙。你想得到,范雎想不到吗?”
锦琅撅了噘嘴。
“还是原计划吧。”田牧把酒盏放回案上,两手拢回袖中,“反正我们要杀的那尊神,跟范雎也有点仇。”
锦琅“嗯”了一声,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裙裾,推案而起。与此同时,脚步声在楼梯口再度响起,背负长弓的皮甲武士一步一步踏上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