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屠,小屠?”陈掌柜敲了敲木门。木门是虚掩着的,一道黑布帘软软地垂着,上面几个破洞清晰可见。
“请进。”一个沉静的男子声懒懒地应道。
陈掌柜推开门,当先迈了进去,继而抬手高高举着棉帘,将田牧让了进来。
这是一间不过三丈见方的木棚,却分隔成了两块。靠门一侧是作工区域,中间一方厚重敦实的铁砧,旁边一口青石砌成的淬火池,池沿上散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高大的火炉呼呼地散着热气。靠窗一侧却是极其简陋的卧房。一张破旧的木板矮榻抵墙放着,棉被叠得还算齐整,其他器物尽管不多,却都归置得清爽。
田牧的目光扫过一遍,终于定在了坐在铁砧前垂头打磨甲片的年轻男子身上,不由眉心一皱。
那人一身肮脏旧衣,袖口乌黑发亮,遍是破洞油污。散发无冠,只在脑后随意一束,也如衣服一般脏乱纠结。满脸髭须更是如杂草一般,不知几月没有刮洗了。他身形瘦削,甚至略有些佝偻,露出的手腕倒是肌肉筋结,想必锤炼甲片很需要力气。
田牧即便涵养极佳,还是不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的确,跟容光焕发的梁大武相比,这个屠嘉实在太过寒酸窘迫,混到这个境地,怎么可能是个高明工师?
“噢!小屠啊!”陈掌柜上前一步介绍,“这位田先生从齐国来,要打造一批弩机。”
“造弩机找大武啊,找我作甚?”男子淡淡一笑,站起身来,抖了抖衣上粘着的碎屑。他转过身朝着墙边的茶水架走去,径自取了陶碗斟了一碗粗梗凉茶,端起来对着田牧遥遥一敬算是招呼,仰头自顾咕咕喝下。
田牧又皱起头来。这人右腿似是有些残疾,走起路来微微晃荡,像是醉了。
“哎,大武看过了,不太成。”陈掌柜尴尬地笑笑,“你便帮着看看吧。想到什么方法,我去跟大武说。来,田先生,把图稿给屠工师看看?”
田牧“嗯”了一声,上前两步,将羊皮纸卷双手递到他面前。
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侧鬓角的皮肤上尽是坑洼疤痕,似是曾经常年被什么钝器刮擦。脸型方正,鼻梁颇高,没有皱纹,一双看不出年纪的眼睛,沉静而冷淡。
屠嘉放下陶碗,接过羊皮纸,展开一看,立时摇头笑道:“嗬!七连发的弩机,确是巧夺天工。无怪连大武也被难住了。”
“哎?你竟看得出!”陈掌柜显然有些惊讶,“可会做的?”
“我?”屠嘉哑然失笑,“这般鬼斧神兵,我一个制甲工匠,哪里会做?”他将羊皮纸利落地卷起,手一伸递回给田牧,“还是另请高明吧!”
田牧皱起眉来,一时没有去接。就在这时,木门“嘎吱”一动,棉帘掀起,赵宁和邵云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屠嘉的眼神一移,落在赵宁身上,脸色突然大变,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赵宁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险些踩上了邵云的脚。
屠嘉把图纸往田牧怀里一塞,猛地向赵宁冲了过去,一把把她怀里的小狐捉住夺回,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呼吸间,他噌噌又缩回了铁砧后面,窝着身子捧着小狐一屁股坐下,背过身去。
“哎呀!小屠你这是作甚!”陈掌柜大为尴尬,数落道,“也太不知礼数了!唐突了赵姑娘……”
“没关系。”赵宁截口宽慰道。
方才邵云说作坊里太窄,让掌柜和少东先进去谈正事,他和赵宁在门口等等。听到田牧来去只几句便被下了逐客令,两人便对望一眼,抱着狐狸推门进去了。
看到屠嘉寒酸的模样,赵宁也有些震惊。方才在门外时,听到他说着一口堪称纯正的雅言,只带了一点点三晋[5]的口音,几乎难以分辨。当今之世,会说雅言的已是极少,多半都是出自士人阶层。怎么也想不到,这人形貌竟是这般颓丧落拓。
“屠工师是哪里人?”赵宁脱口问出,定定地盯着他看。
屠嘉仍抱着小狐缩成一团,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不发一语。
“噢,小屠从韩国宜阳来,三年前为避墬战火入楚,进了我这铺子,几乎就没出去过,呵呵……”陈掌柜笑着圆场,“我也常说他,好歹把自己拾掇拾掇!工钱都拿去养阿靖,这样子哪家姑娘肯嫁他啊?你们说是不是?”
屠嘉仍不抬头答话,屋里众人也不吭声,老掌柜的笑声愈拖愈显得尴尬。
“呃——”到后来,他实在续不下去,挠了挠头,“既然如此,就……请客人们先回吧,容老夫再想想别的办法。”
“好。”田牧点头,将图纸细细卷好,放回怀中。
谁知,就在众人皆准备起步离开时,屠嘉忽然抬起了头,道了句:“等一等。”
田牧讶然。
“把图纸,再给我看一看吧。”他叹了口气,把小狐放在地上,站起身来。
赵宁的神色突然一动。
他站起的瞬间,赵宁忽觉周遭涌起了一种有些熟悉的氛围——仿佛是在哪里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见过这样突然挺立而起的身形……和希望。
不过,屠嘉始终没有看她——除了她进门时猝不及防对视的那一眼。
田牧已再次取出图纸,交到他手上。他把图纸展开,弯下腰平摊在铁砧上,取过油灯照着,细细地看了起来。
陈掌柜见状,赶紧唤来阿鲁,给几位客人泡上新茶。
约莫过了一刻时间,屠嘉直起腰来,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可以一试。”
“哦?”这句出,邵云突然毫不客气地嗤笑起来,“说得够轻巧啊。”
他转头看着赵宁,嘴里愈发刻薄:“就看了我们阿宁一眼,便灵台清明,仙人点化了?”
“你又胡说什么?”赵宁皱眉怒道。
“确是要多谢这位姑娘照料阿靖。”屠嘉神色不变,对着赵宁的方向微微点了下头,眼神却还垂着,“图先留在我这,你们按规矩给掌柜的付下定金,两日之后,过来取样吧。”
“当真?”田牧眉梢一扬,欣喜中又带了些许忧虑,“只是……这图纸……”
陈掌柜的目光在几人之间逡巡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咳,还说什么定金?小屠,你粗人看不出,别说弩机图,光这卷羊皮纸,可就价值连城!岂能听你一句话就留在这儿?”他顿了顿,看屠嘉没反应,“啧”了一声,又续道,“你倒是先划下道道儿来——弩怎么做?需要什么材料?价值几何?工期几何?我也好唤人先去准备着。”
话说到此,屠嘉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本已卷好的图纸又拨了开。
“这幅图,是据五十年前韩国弓弩名家谿子所制的十二石弩改制而成。我早年在韩,曾有幸一见。”他瘦长的手指在图上轻轻一点,“十二石弩筋弦至硬,体型庞大,因此常以蹶张,装置于战车之上,射程长达六百步。此图大大缩小了弩臂尺寸,筋弦之力也相应减小,矢匣却扩至七发,因此对弩机部的要求更为精细严苛。绘制此图之人,也真是会为难人啊!”
几人闻言,眉心皆动了动。
当今之世,天下强弓劲弩多出于韩,谿子一家也正是韩国四大弓弩名家之一。屠嘉有此眼力,看来也并非是虚言能做。
“不过,只要材料适合,也不是绝无可能。”屠嘉续道,“既有墨家神兵‘鱼渊’在前,也无须断言不会成功。”
这句一出,田牧的脸色陡然一变:“屠工师见过‘鱼渊’?”
屠嘉冷冷答道:“没有。”
“噢……”田牧有些失望。
“咳咳!看来,是有点本事,深藏不露啊。”邵云复又故意拖长语调,嬉笑道,“只是,这么一件神兵,只要两日?哪怕只是做张弓,干、角、筋、胶、丝、漆[6],也不止这点光景吧。”
屠嘉抬头,睨了邵云一眼:“你那张‘裂天弓’,自然不止。”
邵云陡然色变。
“弩与弓毕竟不同。”屠嘉不理会,径自叙说,“弓靠弓手,弩靠机括。弓愈磨愈强,弩用尽即废。其他的,不必多说了吧。”他顿了顿,“你们运道好,今晨我见到有批旧弩送回来修缮,或许可以找些旧部件顶上一顶。”
话说到此,已分外明了。
“好。”田牧点头,向屠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拱手礼,“那便拜托屠工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