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空气冷冽而清甜,吸进肺里,感觉全身的浊气都被洗刷了一遍。
赵宁戴上斗篷,在院里踱步。小雨薄纱似的飘在身上,有些冷,却不恼人。
这座甲兵铺的规制不小,从大门进来的第一进院子就有近两亩[4]大,石池草木精致丰茂,布局爽利,别有意趣。待客的正厅西侧,一条小径通往里院,径上搭的藤架上面枝叶已经泛绿。
赵宁信步走去,穿过小径便看到了院子的第二进。这一进景致却另有不同——中心一个平坦宽阔的小校场,四周围着木架,架上陈列着各种兵器铁甲,全都是吕氏甲兵铺的得意之作。校场西面的院墙上开了个边门,门庭宽大,可以进大车运载货物。车道又通向更里的第三进院子,热闹的人声隐隐传来,伴着金铁撞击和风箱震动的呼呼声,应是作坊的所在。
赵宁恐唐突人家商事机密,转身准备往回走。没想突然,那扇木质的边门发出了“咯吱”一声轻响。
她转过头去,瞥见一团白影一闪,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喳”地叫了一声。
赵宁定睛一看,不由讶然。
竟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那小狐身长约摸有尺半,毛色亮丽得惊人。只是肚腹下沾满了黑红的污迹,一只血肉模糊的前爪半吊着,尚在不断地往下滴血。
它挤进来时也看到了赵宁,一对乌溜溜的眼睛跟她遥遥对视了一会儿,呜咽了一声,转头就向工坊方向一瘸一拐地跑去。
“喂——”赵宁不由唤了它一声。
它那伤势实在严重,断骨一下下杵在地上,看着都觉得痛。赵宁赶忙跟了上去,几步便跑到了它前面,蹲下身拦住了它的去路。
小狐狸停下步,警惕地看她。
“我……给你包一下,好不好?”赵宁从怀中取出一卷随身带着的裹伤纱布,还摸出装药膏的小瓶子,亮给它看。
小狐狸歪歪头,没有动弹。
赵宁又蹲着往前蹭了几步,把纱布和药膏托到它眼前。
小狐狸迟疑地伸长脖子凑上去闻了闻,突然抬起两只前脚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竟是乖乖伸出了伤腿给赵宁包扎。
赵宁哑然失笑,走上前去把它抱了起来。小狐没有动,一直由她抱着,在院里走来走去找到清水、找到木枝,仔细接了骨、涂了药,包扎起来。到最后,竟在她怀里睡着了。
坐在小校场边的石凳上,赵宁抱着熟睡的小狐,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是一只塞北雪原上才有的银狐,怎么会出现在这温暖湿润的中原地带?
看样子,它应是这甲兵铺里的人豢养的。可狐狸昼伏夜出,它又怎么会此时独自从外面回来,还受了这么奇怪的伤?
那只爪子的骨头碎成了好几块,血是从皮毛下面渗出来的——没有被利器切开的血洞,显然不是被兽夹所伤。更加没有齿印,绝非遇到天敌。
仔细想想,倒像是被内家高手的剑气割伤的。
赵宁想着,有些无所适从。这时,那扇边门旁边的墙头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紧接着,一个穿着熟悉的绛色皮甲、背负长弓的人轻轻巧巧地翻了进来。
“咦?竟然跑这儿来了!”
“怎么是你?”
邵云和赵宁同时开口,面面相觑。
邵云个子甚高,生得修长而结实,皮肤黧黑,一双窄眼总是微微眯着,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味道。
他一出现,那小狐狸竟不知怎地一下子醒了,对着他发出警惕而愤怒的咕噜声,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是你伤的它?”赵宁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眉宇间升起一抹怒色。
邵云耸了下肩,把两臂在胸前一插,漫不经心地答:“我看它长得挺好看,想捉来给你做个围脖儿呢。”
“胡扯什么?”赵宁怒道。
“哈哈!”邵云嗤笑了一声,转身就往外面的待客厅方向走去,边走边道,“少东还在?这间铺子里竟然有人养了只塞北银狐,看来不简单啊!”
甲兵铺待客的正厅里,梁大武捧着图稿,眉头拧成了山川。
这幅弩机图线条纵横交错,纠结在一起,不凝神近看,连来路走向都分辨不清。
梁大武的目光时而游移往复,时而又盯在一个关节点上久久不动。足足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还不见任何的舒展和松弛,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田牧渐渐失去了耐心,原本温雅的神情终于沉了下来。
“罢了。”他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敲,轻叹了口气,“不必勉强。”
梁大武焦虑的神情顿时崩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颓丧地将图纸抛回了案上。
陈掌柜却是急得红了眼:“哎?怎么了?大武,若连你都做不了,整个郢都也无人能做了!你再好好看看,琢磨琢磨?”
梁大武无奈地摇摇头:“不是我看不懂图。七箭连发之弩虽然世所鲜见,理论上却并非不可能。只是,你看这弩臂、机心……若要达到要求的射程强度,依着图上尺寸扩大十倍或可一试。但如此一来,又成了庞然大物,绝无可能单人携带。”
话至此,田牧只得无奈笑笑。
“你们铺子里,可有哪个工师丢了狐狸?”突然,门帘一响,高大的皮甲武士走了进来,没个正形地往门框上一靠,扬了扬下巴,“把图给他看看,说不定能成。”
“阿靖?”陈掌柜和梁大武同时叫出声,互一对视,又同时道,“屠嘉?”
“呵……这……”田牧尴尬失笑,“哪个是工师的名字?”
“噢噢!”陈掌柜回过神来,赶忙解释,“铺子里是有个叫屠嘉的工师养了狐狸,不过……那工师只会做甲,手艺粗陋得紧,怕是看不懂这图,要让先生见笑了。”
田牧转头看了一眼邵云。
邵云向他扬了扬眉。
“既然连吕氏的梁工师都说没法制,那在郢都多半也找不到能制的铺子了。”田牧笑了笑,一面说,一面垂头细细卷起图稿,“不过,既然都来了,便去请这位屠工师看一眼图,碰碰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