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然没有理由想杀我。”脆弱的房檐上,赤色的藤索蛇一样卷在邵云的脖颈上。白衣女子半身被鲜血染透,立在檐角,像是片朝天生长、却摇摇欲坠的叶子。
邵云的腿被铁箭楔住了,腿骨和箭杆钉成一个三角,让他只能保持着跪姿,拼命用手臂的力量拉住在脖子上一分分收紧的藤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箭,正是他方才射入红楹肩头的。
“你可以想想,终此一生,我可曾过有半分对你不起。”红楹的声音又变回了从前那样锦缎般的柔软,“我没有遗憾,而你不是。”
这话音轻飘飘的,像是天边飘浮的一朵云。
“一切,都是你欠我的——永远欠我。”
邵云心口如遭重击。
是了。
原来,这才是结局。
他一直知道自己没什么底线,早已把自己归类于无耻的恶人,叛变和伤害都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良心和羞愧可言。
可红楹这句意兴阑珊的“你欠我”,却在这生与死的分界点上,突然把他击碎了。
是啊,没有以后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来弥补这一切了。
缠在脖颈上的长索,就是她这一生,对他唯一的牵绊,和诉求。
她从未从他这里得到过爱——即便那是她应得的。所以,最后,他只能用命来还她了。
气息一缕一缕地从胸腔里溜走,剧痛却从外向内,一层一层地剖进去,直抵心头。
在这乱世里,他们这辈子,相处和相爱的时间何其短暂?可他,却又为何非要那样对她,把本来最珍贵的东西糟践得稀烂?
“师——师……”邵云用手指拼命撑着喉间的藤索,想要说话。
红楹却手上突然加力,冷笑了一下:“算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嘴了。”
“咯吱”的声音从藤索上传来,邵云的话被死死掐住,脸开始涨红,渐渐喘不过气来。
红楹慢慢放开了扶着石壁的手,转过半周,把身体的重量渐渐都加到了藤索上。
面对着如同深渊一般的黑漆漆的楼底,她惨然一笑,呵出了一口气。
“就这样吧。”她嘴角动了动,没有再说别的,突然抬脚跃下。
白影坠落,赤藤索“咯吱”一声猛地收紧,瞬间便要扯断邵云的脖子,带着他一起坠下去!
“师——”邵云的声音戛然掐断,身体跟着迅速倾下,滚下了房檐。
而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尖锐的啸声凭空响了起来。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银光突然出现,直向坠落的两人射去!
“嚓”的一声,赤藤索应声而断。
邵云被那反弹的力量阻了一下。
但在下落的刹那,邵云惊恐地看到,下方红楹风鸢一样下坠的身子伤口不断开裂,血浆喷洒而出,如黑夜里绽放了一朵鲜红的雨花。
“师姐!”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可唯一的答话,是身体重重地撞碎在石板地面的上的一声——“咚”。
天渐渐亮了。
这天是个好天,朝霞从湖的后面慢慢升起来,把天和水晕染在一起。鸟鸣声也热闹了起来,偶尔能看见白色的巨大水鸟从水面上一掠而过,身姿矫健,闲适徜徉。
姬雨桥抱着膝盖,缩在二楼的檐角上,不太敢动。
楼下,石阶前,那个冷酷而狡诈的弓手还抱着红楹破碎的尸体静静跪着,背影看着像块冰冻的石雕。
已经快三个时辰了,他腿上的血都快要流尽了吧。可自从楼上坠下来,他斩断了那根箭,连滚带爬地扑到红楹身边把她抱起来,就再没有动过。
他没哭。除了坠下时惊呼了一声“师姐”,之后也没再说话。
姬雨桥看不到他的脸,但从那沉默的背影里,她也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悲伤和愤怒,当如黑色的岩浆,正在他身体里沸腾。
姬雨桥默默叹了口气。
怎么会是这样。
她不能让邵云就这么死了。可这一出手帮忙,倒成了两个人的仇人。
在那一瞬,她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红楹是真的存了死志的,这一次,也真的没有手下留情。此时回想,大概是从她带着她上了这座小岛开始,她就在计划着这个结局了。
这两个人明明相爱彻骨,却非要死战到底,余生都不得解脱。
姬雨桥有些想不通。
人生这样短,世道这样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保不准一眨眼便会破碎。
什么阵营,什么仇怨,什么家国——这些所谓的大义,又哪里有一分比得上一个爱人?
只有相爱,才是这世间唯一重要的东西啊。
假如宸哥还在,她才不稀罕去做什么肩负复国伟业的中山国公主,去和赵国死斗。
权力和霸图,都是一场虚幻而已。什么都有的人,才有资格去追求。
而像他们这样的人,能护住心头的一点火,便已是了不起了。
更何况,在大多数的情况里,哪怕他们拼尽了全力,还是护不住的。
“唉,真是傻。”姬雨桥遥遥看着邵云一动不动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红楹被白裙覆盖的一截修长的腿,毫无生气地搁在冰冷的地上,血迹斑斑。
她忽然有些难以抑制的难过。
其实红楹,真是个很好的姑娘。
哪怕发觉了她的背叛,也没有忍心杀她——这对于“萤火”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失职。
可是,在她决定去面对自己的死亡时,还是对她放弃了杀戮。
这也许,是她对这荒诞的人世,最后的保留。
天越来越亮了。远处的湖面上升起了白茫茫的雾气,远山的轮廓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姬雨桥忽然看见,在那缥缈的白雾里,似乎有船只在向小岛靠近。
“喂——邵云!”她心中一紧,不再担心邵云对她发怒,一下从檐角上跳了下来,“好像有人来了!怎么办啊?”
邵云还是没有动。
姬雨桥皱起眉,慢慢走过去,小心地绕到他面前。
“啊!”她陡然惊叫了出来。
这武艺卓绝的刺客弓手,双目竟被鲜血糊住,已然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