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楹的右侧颊边有一个梨涡。
邵云不太清楚,后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只知道自己脑子里来来回回的,想的都是这个。
红楹的右侧颊边有一个梨涡,左边却没有。
红楹的眼角是往上翘的,一笑就会拉出一个小小的尖儿。
他的身子像是被浇铸在了漆黑的铁块里,视野全是黑的,时时都喘不上气来。
而以往那些被他刻意淡忘的事,倒一件一件地浮上来,填满了他的胸腔。
红楹的心很软。那个总是拖着鼻涕,调皮到狗都不愿搭理的弟弟青山,几乎每天都在给她惹祸。有时候,连他们师兄弟都看不过去,偷偷把他捉住,对着屁股一顿教训。可回到了红楹那,总是什么事都没有,叮嘱了两句,就由了他去。
红楹从来都不知道,她在山门口捡的那个饥饿的少年,会是齐国“琅琊”的内间。
她给他做了一碗面汤,看着他全部吃完,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时内院的宗庙里正在撞钟,悠扬的声音把岁月都拉长了。他没说话,后来,她就随口给他起了一个,叫做“云韶”。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注定了是场悲剧吧。如果再让他重来一次,他大概会晚一个时辰再去,不要与她照面。
可——即便那样,怕是也逃不掉吧。当年,在整个南墨,也只有红楹真的把他当个人。
被战火波及、流离失所的人太多了,找不到东西吃,饿死在路旁的人也太多了。南墨虽然崇尚“兼爱”,但能够救助的,终是少数。而若南墨里没有红楹,能够活下来并改变命运的,可能便是零了。
邵云不太明白,红楹这样的人,是怎样长起来的。
她身上,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源源不断的母性的善意。不论你是怎样的,她都能无限地包容,无限地怜惜。
此时,他浑身不能动,躺在坚硬的黑暗里,心里前所未有地渴望,她还能再出现,用轻软的手心,贴一贴他的额头。
可他也知道,这再也不可能了。
她死了。
就在他的面前,容颜四分五裂。
即使他剜去了双目,也无法从视野中剜去那可怕的画面。
……
原来,后悔的感觉是这样的。
那怎么是他的红楹呢?他的红楹,有那么温柔的眼睛,那么美好的唇。
他释放了心底的恶魔之后,就再也控制不了对她的渴望,几乎每一夜都要偷偷溜进她的房间,把她的每一寸领地都占遍。
——直到某一日他散着发从红楹的房间出来,正巧被深夜回来的静渊撞见。
那时他飞快地跑了,静渊追了一小段没追上,也怀疑是自己花了眼,赶快回去红楹的房间探问。
他知道这次是藏不住了。南墨门规森严,男女弟子之间发生不伦之事,是要同时被逐出师门的。所以,他当机立断,缠好了头发便闯去禁地,把裂天弓偷了出来,当做重返“琅琊”的资本。
后来,毫无意外的,静渊和红楹先后来阻他。他其实敌不过静渊,但红楹被他重伤,终究把静渊拖住,让他寻隙逃出生天。
这样想想,难道……红楹当年,是故意的吗?
邵云心中忽然狠狠的一记绞痛。
用一条手臂,用一身武艺,换他的一条命?
邵云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裂开了。
眼角也是。
可如今,他再也没有机会,去弄明白这件事了。
“哎——”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柔软的手在他肩头推了推。
“我说邵云,你到底还起不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刺耳,“公主的‘琅琊令’发得这么随便吗?连对付个女人都会伤成这样,真不知道怎么选进来的。”
邵云渐渐清醒了过来。才发觉,自己应是躺在“溱洧”的密室中,卧榻边坐着的是酒楼的老板娘季璃,正在催他走。
“那个姬雨桥,我帮你锁起来了。”她继续道,“听说正有秦国使者在大梁,这两天就要回去了。你们不快点抓住机会跟上?”
邵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着牙从榻上坐起来。
虽然眼睛上糊的血已被擦去,可视野里还是一片密实的黑。
他的世界,自此已是永夜。
他伸手入怀,把那块小小的令牌摸了出来,丢在季璃身上。
“‘琅琊令’,你拿去。”他顿了下,“姬雨桥,杀了吧。”
屠嘉躺在车上,感觉头一直是晕的。
白珊下药的手段越来越狠了,刚好让他身体不能动,人却又不会完全昏迷,还能被她塞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食水。
司马靳的队伍护着这辆马车一路北上,绕过大梁,准备直去邯郸。
虽然魏国的军队被王书暂时止在了邺城,但楚国的大军已快过濮阳,实力也不容小觑。
邯郸这一战,规模将不亚于长平。秦国虽然威势雄浑,但多年长驱在外,攻人国都。于情于理,都不占好处。
好不容易找回冯嘉这个武安君亲传的弟子,司马靳当然是想立刻带他回军,去帮帮王龁的。最不济,在军中磨上几日,戴罪立功,回国后也能少受一点国法责罚。
可屠嘉知道,这事情根本不会如司马靳想的那样简单。
王龁的为人,他很清楚。白起在军中和不在军中,王龁待他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更何况,还有长平杀降时的那段龃龉。
“再吃一点?”白珊不知从何处又翻出来半块锅盔,在他面前晃了晃。
屠嘉连连摇头。
“那再喝点水?前面就快到了。”白珊道。
屠嘉叹了口气,吐出两字:“解药。”
白珊抿了抿嘴。
“军中险恶。”屠嘉道,“听我的。”
听到这句,白珊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妥协,从衣袋里摸出一丸药,塞进屠嘉嘴里。
“半个时辰后,会起作用。”她又给屠嘉喂了口水,“那时应该也到军营了,量你也跑不了。”
屠嘉一下子皱起眉。那药丸遇了水变得又辛又苦,可也非得咽下去不可。
这摊烂局,看来他也是非踏入不可了。
也罢,他已逃避了三年。而行至眼前,老天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逃避根本无用。
式微、式微。
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