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所不知道的是,他说出那句“姬雨桥,杀了吧”之时,姬雨桥正在那间密室里,就在季璃的身后。
听到那句话,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明白了这件事已经变得有些棘手。
邵云竟然变了。
这个田牧手下最锋利的一把武器,竟然折在了这里。
重伤也就罢了——伤总能好,武艺也可以再修。可若意志变了,就很难再扭回来,让他继续为刺秦出生入死。
红楹之死,好像真的让他碎掉了。如今,到底应该想办法把他粘起来,还是再踏上几脚让他消失无踪,一时之间,姬雨桥和季璃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不过,能给她们用来考虑的时间,也同样不多了。经过昨夜一战,“溱洧”的主楼毁坏得一塌糊涂。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不合理的异变,大梁的官府也不会放任不查,视而不见。“溱洧”还得赶快编个遭了盗匪之类的情由去应付,主动报官请求缉匪,否则遭了怀疑,连带“琅琊”都暴露,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季璃想了一想,把那黑色的小令牌捡起来,在手心里掂了掂。
“既然令都给我了,人杀不杀,也就不由你决定了。”她转过身,对着外面招呼进来一个小厮,“你拿着这个,快去大梁,交还给牧哥儿吧。就说,邵云死了,让他再派个人来,跟应侯夫人入秦。”
小厮朝着那令牌恭敬地叩了个首,然后双手接过,一言不发地去了。
邵云咬着牙关,也没有表示异议。
“唉——你还是躺下吧!”季璃长叹了口气,又伸手推了一下邵云的肩头,“不过是个女人嘛!这么俊的小哥儿,怎么就想不开呢?”
这次,邵云却没有被她推动,只冷冷地道:“她在哪里?”
“烧了呀。”季璃道,“撒湖里了。”说着便欲起身离开。
话未落,邵云突然发难,左手一伸扯住她手臂,再身子一倾,右手倏然扼上了她咽喉!
“当真?”他脸上肌肉抽搐,眼中的伤口又流下血来,分外可怕。
可季璃却也不是吃素的。早已料到他会发怒,肩头一拧,肘尖狠狠撞上他腋下极泉穴,一个翻身便灵巧地脱了出来,回手便将一片刀刃架在了他颈后。
“少给我矫情,这里可没人欠你!”她眉梢挑起,声色俱厉,“入了‘琅琊’,该是什么结局,自己心里没数吗?”
邵云口中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向一旁倒下,彷如一团破旧的麻布。
姬雨桥有些看不下去了。
那悲伤太刺眼了。
她活到现在,还没见过一个男人会被感情击溃成这个样子——尤其还是邵云那样,原本看起来没心没肺的。
所以,是她做错了吧。
在那一瞬,她只想到邵云不能死。却一点都没有顾及,红楹也是有人深爱着的。这么死了,有人会伤心欲绝。
他们两个,真还不如就那么死在一起,不再分离。
“算了,别派人去找田牧了。”姬雨桥开了口,缓缓走了上来。
她手里拿着一副盘起来的赤红色藤索,弯腰放到了邵云的膝头,叹了口气。
“我还是带你入秦。”她定定地道,“你不想去看看她的家吗?她应该,也很想回去吧。”
邵云一把抓住了那藤索,死死攥在手里。
“你、你们、没有……咳咳——”血呛进肺,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骨灰已经收好,放在船上了。”姬雨桥道,“秦国派出来守卫臣民的勇士,也断没有客死异乡、尸骨无存的道理。”
邵云将那藤索压在胸口,眼中又流下血来。
“我现在虽算是秦人,但杀白起,是我要为我爱的人报的私仇。在这条路上,没人可以挡住我。”姬雨桥续道,“你现在要杀我,是绝无可能。但若杀了白起之后,你还想向我报仇——我随时恭候,绝不躲闪。你说可好?”
夜已深了。邯郸近郊,一座座暗淡的营帐隐藏在层叠错落的山峰的暗影里,看不到边界一直延伸到何处。
整座军营都已陷入了沉睡。广袤的山塬里,唯余星辰般稀疏暗淡的几盏营火还在忽明忽暗。刁斗声遥远得似从天际传来,近在耳边的,只有风吹营帐发出的松涛般的响声。
屠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叹出来。
从郢都北上,一路弯弯绕绕,行到此处,已是初夏时节了。
十四岁入军营,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离开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握剑。
可当他踏上这一方山地的泥土、再次嗅到了军营特有的那种气味时,他便感觉到,某种力量正不可遏止地在他的血管深处慢慢苏醒过来。
千里沙场客,明月照铁衣。年轻的男儿总是迷恋战场的,残酷和热血,牺牲和荣耀,都在这一方天地里被放大到极致。
一柄剑,一张弓,天下霸图都仿佛在自己手中,马蹄所及,尽可征服。就算落败身死,也总能当得一声“英雄”。
屠嘉知道,这没什么错。
在这世道,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都别无选择。如若还不能找一些信念去追寻和慰藉,未免也过得太苦。
可当年华过去,抽身后回头来看,才知这片战场吞噬的并不只是一个一个的生命。跟这些生命捆绑在一起的感情、依靠和希望,统统都粉碎了——而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可惜的是,人们往往都对最重要的东西,最无能为力。
“怎么样?该进去了吧?”身后,已换上一身铁甲的司马靳昂扬地走上来,很是熟悉地拍了下屠嘉的肩。
屠嘉抬头望了下天,星辰已变得明亮,应该已过子时。
抵达秦军驻地边缘之后,屠嘉要求停下来,等到入夜,再悄悄进去见王龁。司马靳令五十铁鹰剑士先自行归队,自己一个人留了下来,陪着屠嘉和白珊。
此时白珊已经在马车里睡着了,悄无声息。这一路她没少劳累,几乎跟在屠嘉身边寸步不离,坚决不肯自己先回咸阳。司马靳知道没法强迫她,只能由着,叮嘱她上了战场便不能任性。
“嗯,走吧。”屠嘉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停在树下的马车,叹了口气。
其实白珊打小跟着老师练功,武艺绝不荒疏。就算是铁鹰剑士,来三五个大概也奈何不了她。
但不知为何,他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能够意料到自己从这里往前走,会遇到什么。可对白珊,他却毫无把握,只是平白觉得心惊。
这毕竟是战场。她若在此有什么差池……老师一家,尤其是师娘,该怎么活得下去?
“算了,别想了,你甩不掉她的!”司马靳又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转身走向马车,“我也是不明白,你们两个天生一对,到底在别扭些什么?”
屠嘉叹了口气,摇摇头,缓步跟上,也跳上了车驾。
“我说,回咸阳之后,你还是赶紧提亲,把婚事定下来。”司马靳一边赶车,一边絮絮叨叨,“让人家等这么多年,也太没良心了。哦,对了,就前不久,左庶长还给他家儿子提过亲呢!结果没成,估摸着也有些生气。一会儿进去,还是不能让珊妹跟着去帅帐,我先找个地儿把她安顿了。”
屠嘉沉默地听着,一条腿悬在座外,身子随着车子晃晃荡荡,一直没搭腔。
马车慢慢从山上盘旋着驶下,出了前面的山口,便到了营寨的辕门。
屠嘉仰头靠在车厢的门框上,眼神放空。忽然,他警觉了一下,眼角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影子在黑夜里一闪而过。
“怎么了?”司马靳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屠嘉迅速直起背转回头去看,目光却又失了焦。
四野一片黑暗,渺无人声。大军驻扎在此,当是连野兽都不敢靠近才对。
“没什么,可能看错了。”屠嘉吸了口气,淡淡地道,眉头却紧锁着没有松开。
“别胆战心惊的啦,左庶长还能杀了你不成?”司马靳大大咧咧地安慰道。
屠嘉苦笑了一下:“谁被杀,还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