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进辕门,山野里的长草动了一下,走出来一个细瘦的影子。
她穿着夜行的黑衣,蒙着脸,只露出一双深凹的乌金色的眸子。长剑背在身后,有些碍事,却又不舍得放弃。
赵宁也是今夜才抵达邯郸近郊,心有些急,便直接来探一探形势。没想到,竟碰上了这么一辆奇怪的车驾。靠近了才发现,其中竟有一人,她是认识的。
他竟然回军了。
赵宁感觉到心中一阵不是滋味。
原来,他所说的什么与她归隐林泉,与老师再不复见,都是骗她的吗?
当他真正的挚友和恋人回来找到他,为他铺平了回家的路,他便轻轻松松、毫不犹豫地回去了,根本不必再管那个叫赵宁的敌国女刺客的死活。
赵宁皱了皱鼻子,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未免有些太矫情了。
本来就是敌人,恩仇两清已是极限,再奢求有什么感情,就太傻了。更何况,当初分别时,路是她选的,有这个结果,也算是她求仁得仁,合情合理。
马车已经顺畅地驶进军营了。通过之处,又亮起来几盏帐灯。
赵宁本来想悄悄潜到马车下面跟着进去,可屠嘉太过敏锐,没能成功。现在,她只能靠自己寻找缝隙,一步一步地探进去了。
她抬手重新束了一下头发和蒙巾,深吸了口气,然后轻巧地踩着长草跟了上去。
“何人?止步!”中军大帐前,一个身材高大的黑甲士兵倏然从门边的阴影里窜出,雪亮的长戟一下子便点到了屠嘉胸口。
然而,在那甲士看清屠嘉面容的瞬间,脸上的表情忽然从警觉变为了极度的惊愕,整个人僵在了当地。
“统……统……”他嘴唇翕动,想要说出一个熟悉却久违的词来,眼中竟有光芒闪烁。
屠嘉立时后退了一步,冷言阻止了他:“莫声张。”
那黑甲士兵二十余岁,额头宽阔,脸型方正,长相虽然普通,眉眼里却透着股英气。他怔怔地看了屠嘉好半天,直到屠嘉皱眉提醒,才转头看到司马靳,赶忙抱拳行了个军礼:“司马将军。”
“嗯。”司马靳点了点头,“通报一下,我们来见左庶长。”
“是!”黑甲士兵情绪激动,转身快速冲进大帐中去。
屠嘉捏了捏手中的终南剑,觉得情况有些不好。
他坚持深夜再进来,就是不想闹太大的动静。尤其,是不想撞见曾经铁鹰剑士营的旧部。可王龁竟会让他曾经麾下的第一弓手常挽在军帐前做守门吏,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看,我没诓你吧。”司马靳耸了耸肩,“你的这些旧部,这些年跟着王龁,可是吃了不少的苦。”
屠嘉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似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狠狠剜了一下。
正当时,帐帘一动,常挽又噌噌走了出来,面孔在帐前的炬火下显得有些扭曲。
“左庶长……已经歇下了。”他咬着牙关,恨恨地道,“他交代说,司马将军既然抓回了……逃犯,便送去俘虏营关押听候审断。今日已晚,司马将军的功绩,明日再做计较……”说到最后,声音已低得听不分明,眼神也深深垂了下去,不敢再看屠嘉。
屠嘉听罢,露出了个了然的苦笑。
司马靳的眼睛却霎时间瞪圆了,怒火“噌”地一下便冒了上来:“俘虏营?左庶长这是在寻司马靳的开心吧!这是我大秦良将,冯嘉冯靖长!”
“奉明!”屠嘉想要喝止,却已晚了。
司马靳的手臂重重搭住屠嘉的肩,冲着大帐里大声怒吼。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刹那间响彻了军营,惊醒了不知几多熟睡中的将士。
很快,周围的帐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声、耳语声、穿戴衣甲声、脚步声纷至沓来,整座军营的气息竟仿佛慢慢地有了变化。
屠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已跟司马靳反复交代了无数次,却还是压不住他的脾气。在司马靳的内心深处,还是不相信冯嘉这次回来,境遇将与从前无法可比。只怕在他心里,还觉得冯嘉就是应当大张旗鼓地回归,给三军振一振士气。
“咳!”终于,中军大帐中传出了一声重重的咳嗽。
常挽眼睛一亮,道了声“稍待”,转身回了帐中。不一刻,便又匆匆出来,脸上欣喜洋溢。
“左庶长起身了,请二位进去。”他挑起帐帘,恭敬地侧身在旁。
“这才是嘛。”司马靳板着脸嘟囔了一句,先行举步进帐。
屠嘉摇了摇头,也跟随其后。与常挽擦身而过的瞬间,忽然听见一句低语飘进了耳朵。
“统领,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赵宁悄悄地在连绵军帐的暗影里潜行。
秦营的守卫很严密,哪怕在深夜,也每五十步便有一个岗哨,来回逡巡,毫无放松。
不过,有上一次刺杀王陵的经验,赵宁已经对秦营里的规则十分熟悉了。她身材纤细,动作又轻灵,总能找到一两个哨兵转身的缝隙插进去,踩着阴影一步一步地接近中军大帐。
然而,眼见着快要走到一半,前方似乎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依稀听到有人一声怒吼,然后周围的军帐都接二连三亮起灯来。
屠嘉回军,竟没有受到什么欢迎和礼遇,还要偷偷摸摸地在深夜里进去,难道,还另有什么隐秘吗?
赵宁有些好奇,可惜周遭虽起波动,防卫却未见松懈,反而还有更加收紧的趋势。看来,今夜只能浅尝辄止,断然不可能找到直接刺杀的机会了。
她一边想,一边继续往中军大帐靠近。大帐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仿佛是有消息传了出去,让各个营中都有人惊醒,然后慢慢聚了过来。
那应该不是正式的命令让他们聚过来的——他们脚步很轻,面上神色都很凝重,带着些犹疑和紧张。赵宁看见了有两个人一碰面就同时露出惊喜之色,继而互相确认似的点点头,继续悄悄往大帐的方向走去。
而就在这时,赵宁听见,大帐之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男人的惨呼!
一刻之前。
宽敞的中军大帐里,所有的灯盏里都加了新油。火光从四面照来,让习惯了夜里视线的司马靳和屠嘉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足下的暗影也都统统消失不见。
中军大帐乃是全军幕府所在之地。前堂为聚将议事、发号战令之所,后室则为主将的居所,以便最快地接收第一线的战报信息,以及更加集中和有效的布防。
司马靳和屠嘉二人并排站在大帐中心的军案前,等待左庶长王龁从后室出来。数十名亲兵围列在侧,个个都铁甲整肃,利刃在手,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不多时,宽大的帐幔后便传来了沉沉的脚步声。
屠嘉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将握着终南剑的手负在背后。
只穿了一身枯黄色中衣的中年男子在帐后出现——体格高大威猛,面相黧黑粗犷,花白的头发散着,没有戴冠——尽管是深夜见访,这一身打扮也过于随意,有些故意无礼的意味了。
“左庶长!”司马靳却未多言,恭恭敬敬地上前施了一个军礼。
屠嘉没有出声,一对清明的眼睛淡淡打量着王龁,神情不卑不亢。
“深夜惊扰军营,司马将军胆子不小!”王龁看了一眼司马靳,硬着嗓子道,声音嗡嗡隆隆,“既押来逃犯,何不按律处理?硬逼着老夫半夜起身,意欲何为啊?”
司马靳面上一软,“嘿嘿”地陪了个笑:“左庶长,冯嘉……冯嘉他虽然确是戴罪之身,可毕竟……”
“毕竟是武安君的学生?”王龁面上明显涌上了怒气,截口喝道,“司马将军慎言!以沾亲带故为由藐视秦法,可是大罪!”
“不不!”司马靳面色一变,有些慌乱,“末将是说——毕竟现在邯郸战事急切,冯嘉久经战场,多年受武安君栽培,此时正堪大用,以期戴罪立功,救……”
“奉明!”屠嘉想开口喝止,却又晚了。
这句一出,王龁面上陡然涨红,怒火如雷子炸裂:“荒唐!”
他“砰”地一声拍案而起,从身侧掣出了一柄阔身战剑。
司马靳一看,立时后退了一步,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柄剑份量极沉,刃阔足有男子一掌。精铁剑鞘上以真金镶着一只矫首展翼的凤凰,利爪英姿却与鹰隼有几分神似——竟是那象征着三军统帅生杀大权的秦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