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将军是说,老夫不堪为三军之帅,要让位于一个弃爵逃军之将?”他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直到这时,他才缓缓转过头,将一对鹰隼般的眼睛啄到屠嘉身上。
屠嘉迎上那目光,终于叹了口气,抬手抱拳,行了个军礼。
“左庶长。”他声调平静,甚至还带着些慵懒,“冯嘉绝无再上战场之心,回来也是迫不得已。司马将军性子耿直,口无遮拦。同袍多年,左庶长也心中有数,无谓曲解。”他顿了顿,“至于在下,既然走到这一步,也无意再逃脱什么罪责。左庶长秉公处置便是。”
“靖长!”司马靳猛地回头,惊愕之余带着痛心疾首。
听他这么说,王龁一时间没有马上说话,目光割在屠嘉的脸上,好似想要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屠嘉却丝毫不惧,双目平视着王龁,毫无闪烁躲避。
“呵!还真是、有几分胆量。那便依你!”王龁被彻底激怒了,倏然一声大吼,“常挽!”
“在!”一直守在门口的黑甲士兵马上进来,“左庶长!”
“给罪将冯嘉——上刑枷!”王龁令道。
常挽陡然色变。
“左庶长!”他嘶声喊道,继而一拨衣甲,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请左庶长三思,网开一面吧!”
“三思?”王龁气得一愣,怒极反笑,“嗬!连一个守门吏都来教我这上将如何下令了!”
“常挽。”屠嘉终于色变,往前踏了一步,向他一偏头,“去拿!”
常挽抬起头,看看他,又看了一眼王龁,面上情绪涌动。终于一咬牙,起身扭头跑了出去。
“嗬,果然还是‘冯统领’的话有用啊——”王龁酸溜溜地道。
“哎哎,左庶长——”司马靳又想劝,被屠嘉转身一抬手阻止。
军帐里的气氛凝滞住了,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周围的兵士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常挽很快走了回来,手上托着沉重的刑具。
屠嘉把终南剑交给司马靳,自觉向大帐中心走上几步,跪了下来。
常挽无奈,只得上前,磨磨蹭蹭地把刑枷套上屠嘉的头。
就在这时,一个传令亲兵忽然从帐外进来,快步走到王龁的旁边,俯身在他耳侧轻轻说了一句话。
王龁面上立刻露出了震惊,好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再次燃了起来。
屠嘉被常挽在身前挡着,却没有看见这一变化。
“不过,冯嘉有一不情之请。”他平静地道,“铁鹰剑士,乃秦军精锐中的精锐。哪怕不再聚为一营,还是希望左庶长,可以善待。”
“冯、嘉!”王龁听闻此言,整个面孔都抖动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
屠嘉皱起眉,觉出有一丝不对。
“一个逃军之将,竟敢擅令旧部夜聚中军,威胁将帅!”王龁咬牙切齿,再也忍不住“唰”地一声拔出了秦王剑,“当我不敢杀你!”
屠嘉终于色变。
这才发觉,帐外不知何时已人声响动,如同白日!
“常挽,闪开!”他喝令道。王龁身上暴涨的杀气震得秦王剑嗡鸣了起来,他是当真动了杀念!
常挽却霍地转过身,正对着步步逼近的王龁,把屠嘉挡在了身后。
“左庶长!不可啊!”他徒劳地喊道,张开了双臂。
“给我让开!”王龁暴喝一声,手中阔剑一记逆劈,宽大的木质军案“咔嚓”一声从中碎裂,陡然木屑四溅。
“闪开!”屠嘉急急从地上跃起,拧身用肩膀将常挽向左撞开。
同一瞬,王龁身形暴起,阔剑从弥漫的木屑之后再次劈出,剑光瞬息掠到了常挽身上!
只听一声哑哑的“嚓”,剑锋切过常挽未及避开的右肩,竟如切菜一般,将一条右臂连根切断!
“啊——”常挽一声惨呼,鲜血喷射而出,尽数喷在了屠嘉身上。
他下盘扎得极稳,即便被屠嘉一撞,又被利剑重创,竟还站着未倒。
屠嘉目眦欲裂。那是他帐下七箭连珠百步穿杨的弓手!竟就这样废了!
可王龁一剑过后,竟不收势,阔剑旋了半周,又再度向他袭来。
“够了!”他终于忍受不住,双臂一震,“哗啦”一下将颈中还未锁紧的刑枷整个震碎。继而翻身而起,一脚向劈来的白刃踢去。
“左庶长!”司马靳也身形一错,上前去拦。
屠嘉的足尖准准踢中剑背,大力将白刃推回,带着王龁的身子向后退去。
“到此为止!”他双足稳稳落地,眉目间昂扬的英气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摘掉身上所有的铁链,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卷白色的绸布:“左更冯嘉,奉公子异人之命回军,重领铁鹰剑士营,率部救难。血书在此,旁人不得干预!”
他唰地将绸布抖开,上面的字迹黑中透红。角落上有两方小印分外明显,一方是公子异人的,另一方,却是由“萤火”掌管的——秦王的私印!
王龁终于惨然色变,倒提着阔剑,难以置信地退开了一步。
屠嘉不理会他,将那血书往地上一掷,赶忙去查看常挽的伤势,为他按住伤口止血。
“你……你这……”王龁看着血书,不知该如何收场。
“从此刻起,常挽便重回我麾下。”屠嘉语中冷芒如剑,“左庶长有何异议,都请留到咸阳宫再辩罢!”
赵宁潜行到离中军大帐还有十余丈处,发现一步都往前走不动了。
聚过来的兵士越来越多了,几乎有三十人,彻底惊动了中军帐外的守卫。守卫上前拦截和盘问,而聚过来的兵士却都不说话,只在原地站着,不能再往前走,也不肯回去。
赵宁皱起眉,凝神细听。
中军帐里似是起了什么冲突,在那一声男子的惨呼之后,有兵器碰撞动武的声音。再紧接着,屠嘉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出来。
赵宁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她从没见过屠嘉以这样的口气和声势说过话。
那才是他原本的样子吧。英姿豪迈,杀伐决断,战剑所指,无坚不摧。而郢都那个冷淡又温和的铁匠,只不过是她路过的一个短暂的幻象。离开之后,就再不复存在了。
聚集的兵士在那一声暴喝之后也齐齐变了颜色,对视间,神情都出现了难以抑制的狂喜。
赵宁恍然——原来屠嘉回来,是受了邯郸那个秦国质子的命。
秦军要救那个王孙出来!
就在这时,赵宁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凛冽的杀气在黑暗中涌动了一下。
那杀气有些熟悉,说不上是来自何方,但如芒在背。
她赶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远离了中军大帐。腾挪时,她依稀看见有一个身形干瘦的黑衣人在帐顶站了一下,马上又消失不见。
是“萤火”统领嬴栎!赵宁一下子反应过来。
王龁的影守竟是他。幸好没有贸然动手。
她退缩在阴影里,感觉危险越来越近,不知嬴栎是不是已察觉了她的所在。
略一思忖,她决定放弃探查,尽快撤离。趁着夜色还深,秦营又乱了起来,看准机会几次腾挪,抽身快速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