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愤怒,”阿桑坚定地回答俞聪。让俞聪想起十年前,他还是医学院的学生,在附属医院临床实习,被送来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没有抢救过程,当场宣布了死亡。一个年轻的男人,意外掉进工地的混凝土搅拌机,虽然旁边的人马上制动停止了机器,但并没能阻止他动脉已然破裂的命运。他的工友们在医院落泪,他的父亲跑到医院中庭发出的悲鸣至今想起还犹在耳畔,那种绝望、此生再也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的彻底的绝望之声。
死者的妹妹在灵车到来前来到了医院,俞聪刚为那位父亲开了一针镇静,想着“哎呀,女人,难办,找个护士去看住她吧。”随手拿了一包纸巾想要递给她。可只见那女生冲过去捶打尸体的背影,高大健壮,机车皮衣,虎虎生风。医生护士警察家属都过来拦着这女生,她的愤怒让其他家属再顾不上悲伤,可是她的愤怒让俞聪感到她才是最悲伤的那一个。
那个女生,就是25岁的阿桑。
“你这样就把一切扔给我就走了你还是个男人吗?”
“哭什么哭!你们有什么好哭的!他把整个烂摊子甩给了我!我!跟你们有关系吗?”
“我再也躲不掉了是吧,这个家。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让我活着!”
……
十年前,还像假小子一样的这个大力女子。
在医院待久了,这样的话也听得多,本该习以为常,可是俞聪却觉得阿桑的悲伤格外大。“阿桑”,他寻声望着喊着阿桑名字的的人们。阿桑,阿桑,秦桑。
“我不是超哥的女人”,俞聪把门在我面前关上。他站在屋里,想阿桑这样跟他说。把我当倾诉对象?还是专门要说给我听?别傻了,怎么会专门说给我听呢,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不太熟的老板罢了。她可什么都不记得啊。
思绪翻江倒海,在英国的时候,心理医生对他说,他的问题是“思虑过度”。因为不善表达,心绪都积在心里,于是会思虑更重。表达,表达给谁呢?俞聪不知道。印象中除了童年有过的那么几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能开朗地生活外,再也没有那样的时刻。他睡不着,翻来覆去,最终又走到楼下的灵堂。
亡者李慧娟,女,1974.3.12~2017.9.7,43岁卒.
差不多两个小时前,阿桑就在这里跟这位逝者的丈夫,C君,吵了起来。俞聪没有听得太清楚,大意是C君大概做了些对不住亡者的事,而李女士用了十年报复他或者是说报复自己。阿桑将李女士的疾病和死亡悉数怪在C君头上,C君则怪李女士让他独活。
愤怒,亲朋故去后另外一种悲伤的表达方式,阿桑没有变,C君也一样。
“你认识阿桑很久了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俞聪看见亡者李慧娟,躺在供凭吊的透明棺材中对他说。曾听青姐说过,这一行做久了,偶尔会感到遗体在同自己说话。但俞聪并没料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一个晕体的人身上。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晕体。
“对,我认识她。很多年了。她哥当年被送到医院时,我是医院的实习生。”
当我问他时,他没能给我的回答,此刻面对着遗体,却轻而易举地讲了出来。
“阿桑为了你跟C吵了起来。”
“大概我让阿桑想起她妈吧。”
俞聪皱起了眉头。
“她妈生前也是郁郁寡欢,你知道她爸那个人的,一年会在家里呆几天?后来她妈得了厌食症,营养不良,四处生病,直到死了。”
“所以…所以她才考大学读了营养学。我知道的。”
“呵,你知道的还挺多呢。好了,快去准备吧,我的追悼就要开始了。瞧着吧,那些我住院的时候一次都不来看我的人,现在都要来哭一下呢。”
俞聪一回神,才看到吊念的人已经来到灵堂。前来吊念的人多数都是C的朋友,昨日接体那两位跟车的大姐也在列。比较凶的那位大姐又是一阵扶棺大哭,这一次我终于看清楚,没有,一滴眼泪都没有。
旁人刚把大姐搀扶开,阿桑端着托盘走来。阿桑负责做的殡仪馆准备的供品。托盘里是一杯拿铁和一块舒芙蕾蛋糕。没有吃早饭的我咽了一口唾沫,听见老齐的肚子也咕噜了一声。
“哎呀,你们这殡仪馆懂不懂规矩啊。供品怎么做都不会吗?这是什么啊?这是殡仪馆还是咖啡厅啊,你们这哪里花两块钱买来的就想糊弄事儿啊。”找茬大姐再次发难。
“那你觉得,供品应该是什么?”
“呀,你是工作人员还是我是工作人员啊?这种基本知识你问我啊?”
“供给你还是供给小娟?”
“废话!你咒我啊!”
“小娟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你知道吗?供酒啊?小娟酒精过敏你知道吗?供水果吗?她从来不吃水果你也不知道吧?她从前的梦想是能有一间咖啡馆,舒芙蕾是她最喜欢的甜点,怎么烤是她教我的,我做这些当供品,有问题吗?你有资格…”
“阿桑!够了!”闻讯赶来的青姐打断阿桑。
“真抱歉,是我们工作的疏忽…”青姐忙着道歉的时候,俞聪走过来,将阿桑手中端着的供品摆在了案上。他看了一眼C君,两个男人像是用眼神交流着心照不宣,C动了动嘴唇,挤出几个字:“就这样。”
吊念的人群说完客气话,表达一下仪式化的伤感后,便聚在另一间房内一起谈天说地起来。中国人管葬礼叫白喜事,果真是大型社交场面。蛮好的,只是单单把遗体留在那个房间里,主角离世,从此彻底被缺席。
阿桑回到厨房,准备家属的订餐。老齐盯着电脑控制现场的程序,我百无聊赖,今天没有用到我的时候,我开始找寻其他人的身影。
栗小可,这女孩子今天穿着制服拿掉满脸的鼻环舌环唇环各种环,妆很淡,我差点没认出她。她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你干嘛呢?”
“嘘,别吵。寻找目标。”
“什么目标?”
“你笨啊,你想,我们这种工作,能接触什么人啊?”
“嗯…死人?”
我的头果然被重重拍了一下,
“你能跟死人谈恋爱吗?当然是死人的家属啊,我跟你讲,葬礼的时候啊,是人情感最脆弱身体最放松的时候,这时候看上谁,一追一个准儿。”
“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你现在是在葬礼上找恋爱对象???”
“那怎么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哎呀这我们中国人老话儿。你不懂。”
这是中国的老话吗?我觉得她在蒙我。
“不对啊,你不是迷恋你聪神吗?”
“呸呸呸,聪神那是神!神是大家的,我岂能独享。别乱想啊你,我对聪神的崇拜是纯洁的。切!”她给我一个大白眼儿,这么一扭头,她似乎就发现了一个适合的对象,这下子,不但妆容变了,人都不再是那个人,硬拗出的娇羞让人浑身打颤。
再一次落单的我走去后花园。
“只有阿桑想着我呢。你看别人,不过是把我这具尸体丢弃在此啊。”死者再一次出现在俞聪身边。
“请不要把尸体在这里丢弃!”俞聪喊了出来。
“哎呀,吓我一跳,说什么呢?”我走进后花园时,看到青姐在俞聪的背后问。
“啊,没什么。怎么了?”
“我要跟你谈一下阿桑的问题。”
“我觉得她没有错。”俞聪好像长出两扇母鸡的翅子,一心要护住自己的小鸡。
“你看你。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阿桑啊,有做这一行的天分。”
“天分?”
“嗯,她天然有同理心,能感受到死者的哀伤。她看得出遗体在生前的挣扎,也看得出死者的不甘。这都很好,是老天赏饭。可是,她不能滥用这种天分。不能完全把自己混到家属的队伍中去。因为我们要做的是帮助家属参透生死,超越吉凶。”
参透生死,超越吉凶。我念着这八个字,我并没有想过殡仪馆的工作并不只是帮客户完成葬礼,而是这样的意义。青姐每次不小心露出专业的这面时,都让我刮目相看。虽然,这种形象维持不会超过十分钟。
“当然了,你是老板,我拿你薪水为你办事。你要觉得无所谓我就不管了。但是依照我的意见,我会用我的办法训练阿桑,你以后最好不要碍事。我今天要下班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毕竟明天全都要靠我呢。”
青姐恢复她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出去,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对自己说一样,
“请不要把尸体丢弃在这里。人独自来独自去,谁都免不了在最后关头被丢弃。”
我和俞聪望着她的背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