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们来接您的太太,为您的失去惋惜。”在阿桑去与医院交涉时,虽然青姐并没有叫我们说这些,但我觉得大概是要这么跟家属打招呼吧。
“嗯,惋惜,失去魔鬼。”
其他家属都在忙碌着,大概只有我和老齐听到死者丈夫的这句话。我们大眼瞪小眼,大气不敢出。从没想过,接体,会遇到这样不知如何作答的情况。
六人间的病房,家属已经为亡者穿戴整齐,病床被推到病房外头的走廊上,以免其他病人觉得不吉利。我和老齐第一次真正接体,还有在临上车前坚持要跟我们一起来的阿桑。
女,1974.3.12~2017.9.7,43岁卒.
“你看,在负责她葬礼的我们眼中,这就是一个人一辈子。也会是唯一写在墓碑上的字。毫无意义的数字。”
当我们把遗体搬到推车上,盖好殡仪馆的苫布,本来平静如常,一板一眼地跟我们说着细节、有序地收拾着住院杂物的家属们,忽然爆发令人瞩目的嚎哭声。当我认真观察他们是否真的有眼泪流出时,阿桑努了努嘴,看着我们接体卡片上的记录,小声对我这样说。
“我来开车”。阿桑让我跟家属一起坐在遗体前那一排,把微微颤抖着的老齐塞在副驾的位置上。七座的SUV,我们殡仪馆唯一的灵车。阿桑今天看上去很不一样,身体僵硬,配上殡仪馆黑色的制服,说不上哪里让我觉得她略有些愠怒。
家属继续抽泣着对着遗体念叨“别怕,去好地方了,别怕。”而亡者的丈夫,C君,自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阿桑把车开得稳稳当当,60的匀速。
“哎呀,C先生,您不能在车上抽烟的。”一不留神闻到一股烟味,才发现就坐在我身边的C君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了一根烟。
“啊,是吗。可是,为什么呢?她生前,也没有管过我抽烟。”
“因为没有任何人想要在一个充满烟味的车上度过这最后一刻,这个理由可以吗?!”
从来没有想到阿桑会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说话,还是对家属。这要是让青姐知到还了得。我看到老齐睁大眼睛看着青姐,然后非常反人设地把手放在阿桑握着方向盘的手上拍了拍,像是暖心的小男孩对待怒火中的妈妈。
“哎呀,你们这人怎么这么大脾气啊?”大概是C君姐姐或者亡者姐姐的大姐立刻跳脚。
“算了算了,不要嚷,让小娟听到,走都走得不安心。”另外一个大姐这样说。
小娟,我想起登记时记录的名字,李慧娟。中国人取名,字表意,每个字都有含义。慧是聪明,娟是柔美明媚。漂亮的名字。这名字让一个温柔又踏实的主妇形象出现在我面前,全不是接体时那张眉头紧皱看上去非常痛苦的脸。
每具遗体都拥有名字,提到名字便能知道那是谁。死去以后呢?
“大概就只剩名字了。”
一个陌生的女声回答我。吓得我就差在座位上跳起来。我四顾张望,遗体好好地呆在苫布下,但我分明觉得是她回答了我。
“小伙子你坐坐好,好吧?C,你找这个殡仪馆能行吗?居然还有老外。每个人都看起来怪怪的。”那位不高兴的大姐说。
C君什么都没说,往玻璃上吹了一口气,像是在吐烟圈。阿桑则将方向盘抓得更紧了。一切都像是暴风雨前紧张的天空,只要再轻轻触碰,马上就回四分五裂地炸开。
算是非常顺利的第一次接体,我跟老齐都这样自我鼓励。遗体没有什么问题,青姐和小可很快就完成了化妆的工作。老齐将现场的屏幕、音乐、冷藏棺木等一切电子设备调试也都没问题。也为家属安排好了三日守灵的住宿问题。顺利得让我忐忑。
当我再一次在透明的棺木里看到李慧娟,这位亡者时,不得不反复确认是不是我从医院接回来的那个人。不知道青姐想了什么办法,李女士眉头舒展开,平静又安详地躺在棺木里,化完妆的李慧娟,与我在灵车上想象的那个温柔秀美的人竟然是同一个样子。
“就像十年前的她。”阿桑说。
“你早就认识她吗?”
“当然了,C是超哥最好的兄弟。”阿桑提到C的时候,牙根似乎咬住了一下。
“为什么说是十年前?”
“她大概十年都没这么开心过了。她以前啊……”
“阿桑,Leo,出来!”
阿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青姐打断。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第一,守灵时间,非家属有事召唤,工作人员不得入内。第二,阿桑,怎么可以在遗体前说这些闲话。去做好你的事。Leo和齐骥住在殡仪馆,也就罢了。阿桑,你赶紧回家,这都几点了。Leo你最好去看一下你的好同学齐骥,这楼里第一次真的有了遗体,他别再吓出个好歹来。”
青姐说完,我这才想起老齐,赶紧上楼去看他怎么样了。是的,由于“桑”距离城里太远,而我们的工资太低,老板直接让我们住进了殡仪馆。
上了楼后的我,没有注意到阿桑并没有走,于是在暴风雨降下来的那一刻,我浑然不知。
当我听到动静下楼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只听到阿桑在连珠炮似地厉声指责C君,
“你还在这里抽烟喝啤酒?你有资格吗?娟姐怎么会得了癌症,你不是比谁都清楚?”
“对,我犯错。然后呢?十年,每天被讽刺挖苦,我就是犯罪了,十年,我在她的怨恨、诅咒、折磨下活了十年!够不够赎罪!然后呢?然后她,她居然就这么走了,她从此再也不用恨、不用担心、不用发愁、不用想尽办法折磨我,一了百了了。可是我呢?阿桑,我呢???我他妈的还得活着!活着!活着!”
C君猛烈捶打着棺材,属于殡仪馆的财产,我不得不上前阻止他。第一天的夜里,只有他和超哥一起为死者守夜。我跟超哥一起试图安慰他。
这时他转过头来看着超哥,“管好你女人,让她少管别人家闲事!”
“你再说一句!”阿桑冲过来,以阿桑的体力,我想,C君不一定打得过她。于是我和超哥拼命挡在C君身前。
这时,老板俞聪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不徐不疾地迈着他的小方步,走过来,目不斜视地将阿桑拉走。
“她不恨你。她从来都不恨你。”即将走出大厅,略为恢复平静的阿桑转过头来对C君说。像是生怕他听不到,声大如钟,跟她的力气一样大。
“我想,C也不恨他太太。”
当我走到前厅时,听到俞聪这样对阿桑说。
“亲人故去,丧礼上,大家都习惯性拼命表达哀伤,即使没有感情的也能挤出眼泪来。但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当亲人离开的时候,第一反应并不是哀伤。”
“是,愤怒。”阿桑坚定地回答。
“是的,是愤怒。C只是在用愤怒表达他的难过。丧礼很滑稽,只让人哭,不让人发怒。”
“我不是超哥的女人。”阿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老板做这样的辩白,她只是对俞聪有莫名的信任,会忍不住把每一秒想到的话都说给他听。从俞聪来到她家找她父亲盖房子时起,她就发现了这一点。
“我知道,不重要。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算了,不回了,楼上还有很多给家属守夜用的空房间,我住这里好了。”
“那,你冷静一下,我也上楼休息一下。”俞聪像逃避什么似的,突兀地说。然后不等阿桑回答他,便朝电梯走去。电梯关门开始上行后,我才从大厅的石柱背后走出来。
“阿桑,你好像有很多故事。”
“你这个老外,”阿桑挤出一丝苦笑看我一眼,示意我坐在她身边,
“阿娟折磨自己和C十年,超哥从我爸这边独立出去做装修十年,每个人都有标志‘活着’的人生,似乎只有我没有啊。”阿桑像是自言自语。
“我35岁了,什么都没做过,每天在我爸的包工队混着,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讨厌这样麻木的生活却害怕改变,不会争取,不会拒绝,我35了Leo,我有四颗智齿每年疼好几个月却一直没有去拔。这么活着有意义吗?像阿娟之前十年那样活着有意义吗?”
还是像自言自语,于是我只是默默坐在她身边,把自己变成老齐,一言不发。
回到楼上房间时,天已经亮了。俞聪站在楼道里,
“阿桑还好吗?”
“唔,大概,也许,我不知道。我不懂女人。”
俞聪笑了,拍拍我,我觉得是在赞同我的话。
“我没想到,阿桑姐平时那么好说话的一个人,发作起来会这么厉害。”
“这才比较是她。”俞聪看着楼下那层,阿桑住的房间。
“啊?什么啊!哈哈,好像你认识她很久了似的!”
我本是开玩笑的话,俞聪的表情却突然变严肃,像是要说服自己似地回答我说:“没有。不会。”
然后转身进了房间。
刚刚开着一道缝的门在我面前“砰”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