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继续我的小说，第一本用中文写成的小说。我叫Leo，对，从血缘上看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但我坚持认为自己是A市人。因为喜欢的作家的缘故，我给自己取了中文名字叫李敖。自A市大学毕业那一年，我和我的同窗好友齐骥一起加入了一个叫作“桑”的殡仪馆。在那些死亡瞬间，经历了或许是我人生最能感受到“生”的意义的岁月。
阿桑站在那具遗体面前说：“他的嘴巴，像是生前在大口呼吸或者呼救，大概曾经想要奋力挣扎活下去。”俞聪并没想到会有这个答案，更加没有想到阿桑会哭。筹备这个殡仪馆的过程里，俞聪去青姐工作的地方，垄断着A市殡仪业的那一家龙头企业，工作了半年，某种角度来说，青姐算是他的师傅。那半年里，他看到各种各样的殡仪师，他们性格不同、人生经历各异，但却被训练成一模一样的机器。青姐是这里边的佼佼者，理性、克制，能将最难缠的任务在最短的时间里出色地完成，丝毫不动声色。工作之余，私下里大家偶尔会说几句闲话，但也尽量不去谈论遗体。每天面对遗体已经足够沉重，谁也不想再给自己增添负累。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曾经像阿桑这样看待遗体。青姐在批评阿桑太过感性时，俞聪想为她说话，但是他却什么都不能讲。在那个时刻，他在拼尽一切努力不让自己呕吐。伪装得太完美，我们竟谁都没看出来。
“不错，进步很多了。明天奶奶要进医院，我不能来上班。”
“唔。”
青姐的冷静克制，在处理丧仪以外的部分，却善于将一切气氛搞僵持。但这段时间的相处让我们发现，似乎没有什么能影响俞聪的情绪，他从来不会反对员工的任何要求似的。每一次在青姐的迟到早退随意旷工时，他都似与自己无关地应下来。同时，我也完全看不出青姐有一丝的抱歉。在那个阶段，我还不懂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他/她活着的难关，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简单地认为青姐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人啊。
“看来青姐把你训练得不错啊聪神，好像已经不再晕体了？”
俞聪看了栗小可一眼，目光放松下来，随即便冲向垃圾桶呕吐起来，直吐到再没什么可吐。
“聪神，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折磨自己呢？那次事故之后，你可以远离这一切的。”
那次事故。俞聪嘴角艰难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次事故，对俞聪来说，已经是有点模糊的记忆，也许是在刻意遗忘吧。冰冷的手术台，难度并不大的处理，简单的缝合，俞聪略有着急地想要快点结束这台手术，突然，患者血压血氧心率各项指标出现异常，即将缝合的伤口忽然血崩，抢救失败，患者死在了手术台上。神医俞聪，可能是他人生第一次的失败。患者家属在本市颇有一些地位，那个医患官司打了一年，最终并没有证据证明俞聪处理失当，官司不了了之，但A市从此再没有俞聪这位医生。后来俞聪一直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虽然明知道每一位患者自身的身体条件都不同，也许原因并不出在自己，他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在内心深处甚至把自己当成了凶手。
无法看到遗体，每一具遗体都像曾经在手术台上那位患者。
栗小可说他可以远离这一切，他可以吗？尝试过的。跑去欧洲游学，去学习雕塑。发现自己在触摸一具石膏雕像时都无法睁开眼睛。进服装店，看到摊在地上没有收起来的塑料模特也会头晕目眩。远离？这世界的方方面面都悉悉索索地缠在一起呢，能远到哪里去？
于是，他成为一个宿命论者，相信命运选好了他、给出了命题。
命运给他的命题，可能包括了回到医院这个部分。俞聪带着我跑遍市内大大小小的医院，递名片、介绍业务，尝试着找寻客源。我不大相信他这样腰杆笔直微笑着淡淡地介绍业务就能拉到客源，这跟我想象的销售完全不一样嘛！可是他对我说“尊重，家属要尊重我们才会觉得我们值得信赖，才能够把亲人这最重要一刻交给我们。”
尊重？“桑？这是殡仪馆的名字吗？听起来就很不靠谱。”
“哎呀，这什么啊，不要再来推销了，真烦人。”
“免费吗？免费可以试试。”
“这么远？你们怎么把殡仪馆开在那里啊？鬼都不会去。”
“骗子吧，走开走开！”
……
当然，说“走开”是客气的，通常家属们说“滚”。医院是比殡仪馆更可怕的地方，哪怕是即将寿终正寝的疾病，只要不生在自己身上，就不会消解掉人的焦躁、急迫、偏见与欲望。因而，我丝毫没有体会到俞聪说的“尊重”。
“老板，你觉得，葬礼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对活着的人来说，重要。”
俞聪眼睛里有悲伤掠过，让我话到嘴边却再也无法追问下去。
我们殡仪馆销售事业大概第101次失败的时候，我开始相信普鲁斯特的话，他说“最常见的情况是我们继续努力，继续抱有希望，但幸福永远不会实现。”
救命一般的电话，超哥打了过来。
他曾经提到过的“大概撑不过这几天了”那位朋友的妻子，最终又撑了两个多月后离世。青姐迅速做好了分工：由我和老齐去接体，栗小可和青姐负责修体及化妆，阿桑负责餐食和主持，老齐负责所有现场的技术处理，所有人都要参与到葬礼策划和执行中。因为，我们只有五个人。
“接体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要日晒，速度要快，否则遗体在两个小时内会腐烂，说不定还会有体液流出。”
老齐拽了一下我的袖口，低着头用蚊子大的声音说“恒速。”
啊，恒速，接体车的行进速度必须保持在不超过60的平稳水平。因为，不能赶着去火葬场。
人类在死后还是要将自身限制在这些条框说法里，就像真的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