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棋,围棋对弈中,那些未能预见其生死的棋。
让我这样正式开始,叙述我,一个自认为是A市人的美国人,在我用中文写成的第一本小说里要写的故事。回忆起“桑”初营业的境况,跳入我脑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孤棋”。
韩国人将孤棋写作“未生”。有韩国作家以此形容初入职场那些每天都濒“死”的人,还拍成了电视剧。老齐曾经非常痴迷于那部韩剧。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科学小怪物会看韩剧吗?不,他还迷恋于星座紫薇和AKB48.
他的求职,始于对这部韩剧的深入观看。并像一切学霸那样,以为看完这些就等于做好了功课,好成绩势在必得。
“工薪阶层的教科书。”那时候,老齐好像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这样对我说。电视剧的男主角年幼时完全投入在围棋上,落选后,成为了综合贸易商社的实习生,为了成为正式的员工,开始了自己孤军奋战的人生。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没有时间上厕所、会被有些前辈欺压、要比所有人都努力……却也能得到前辈的帮助、教育、能与同辈互助、能看到自己的成长和变化……压抑也热血。
“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啊。”
“上班,好像也不是那么没意思。”
老齐的观看过程,一直在这两句话间徘徊。带着对职场的这种幻觉,经历他求职中的全部失败。
阿桑来了,终于。这个与我们的殡仪馆同名的人。沉迷于中国风水的我,真的相信,她的到来,会改变这个殡仪馆的运势,让业务开展起来。
阿桑的样子,绝对称不上漂亮,无论是以老齐宅男的眼光,还是我这种所谓老外的眼光。她既不像青姐那样,五官秀美能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美女,又不像栗小可那样充满朝气妆容精致。因为大学毕业后,始终在父亲的建筑队里帮忙,她甚至有些魁梧。我却因为她的到来周身暖了起来。她这个人很像她做的菜,根本说不上哪里特别好吃,但就是会不停添饭。她上班十天,作为殡仪馆的厨师,眼看着每个人都胖了点。
“也没什么变化啊。有时候会觉得有些无聊。但又觉得有点新鲜呢。”她总是笑眯眯地跟人说话,让我怀疑,不在人前的时候,她是否从不会笑。
“没有变化吗?我们这里应该同建筑队完全不同吧?”
“以前,我是不负责做饭的。我爸好像很不喜欢我给那么多人做饭,他说哪还不能吃口饭,我有我该做的事。这算是变化吗?不过是做不一样的事而已吧?但是,与工人打交道,同跟你们聊天,是完全不同的。你们好像很有意思。”
阿桑谨慎地用了“好像”这个词,因为其实并没有发生太多的聊天。青姐这几天都不在,栗小可常与老板一起外出,齐骥当然不说话,似乎只有我会同她聊天。
“其实你想不想出来上班?我的殡仪馆需要一个厨师。”
大概半年前,俞聪这样对她发出邀请。她当成一句玩笑。当俞聪第三次提出这个邀请的时候,阿桑开始认真端详起眼前这个男人。永远穿西装,有时候是三件式,金丝边眼镜,太帅气,却与斯文败类不沾边,甚至觉得他有点冷感,没有温度。邀请也是漫不经心地说出来,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什么。
“有钱人乱说话吧,反正这个楼给他盖完,也就没联系了。”父亲这样判断。而阿桑却心思活络起来。大学毕业后没有求职的过程,当然更加没有谁这样邀请她去工作过。
“你煮饭很有感情,我都吃胖了,哈哈。”俞聪的笑带着干涩,阿桑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真的有开心。但是“有感情”这个说法,她很喜欢。
“那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你知道吗?人活着,就是一餐接着一餐的饭,食物可以解决生而为人的一切问题。”
阿桑觉得俞聪答非所问的话她并没听懂,但她却有点被打动。
“阿桑自己其实也想来吧,只是她有很多顾忌。毕竟她家里也有很多事。”时常来做一些装修收尾工作或者修葺不足部分的超哥,有一次这么跟我说。
每次聊起阿桑,超哥都有一种占有感,像是在谈论属于自己的人。有意无意地暗示,拉起一道屏障,像是他与阿桑在这头,而我们都在另外一头。我不喜欢他,但是阿桑却并不排斥这些。
“男友吧?那个超哥不是阿桑姐的男友吗?”栗小可满不在乎,热爱八卦。
“那个男人,大概是已经结婚了的人。”青姐口气是事不关己的,却并不犹豫地下了判断。
栗小可吐了吐舌头。转头看齐骥正在皱眉头,也不知道是因为青姐的判断,还是他的程序。我那天,没有观察俞聪的表情,我应该观察一下的。
日子如山里的小涧嘀嗒着过,冬天非常短的A市却仍然炎热似火。
“快,你们两个小伙子,把那具尸体从车上抬下来。司机是不管抬体的。”下午三点多的样子,青姐那天意外没有早早下班。
尸体?!!!!!我和齐骥呆住,谁都不愿意往前走一步。
“怎么回事?快啊,这么热的天,我好不容易借来的,赶紧抬到停尸房去。”
“借…借…借来的?”与对尸体的恐惧比,我对这个字眼更加好奇。
“对啊,今天开始要给你们进行系统的培训,从认识尸体开始。”
我不知道我和齐骥的这份工作会不会是同学中间最不正规的工作,但没接到任何通知的情况下,培训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开始了,而且从尸体开始,一时间还是没能接收到。真是不能对生活掉以轻心呢!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扛着那个尸体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男孩子真是的,在怕什么啊?我们到哪里搞真的尸体啊?这就是模型啊!”竟然是阿桑。
震惊的不只我和老齐,还有青姐。
“这么重,阿桑,你怎么扛过来的啊?!”那具仿真尸身,是比对人往生后的重量、尺寸、感觉做的,并不是一个女性能够负担的重量。
“还…可以啊。”阿桑犹疑着说。
那天,我们不但认识到了阿桑力大无穷的那一面,还跟着青姐学习对尸身的认知,直到深夜。青姐放弃提前下班,这样急地给我们补课,原来是为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我们带到了真正尸体的面前。
在青姐曾经工作的那家本市最大殡仪馆的停尸房,最先倒下的当然是老齐,还没等阿桑去呕吐,青姐说“首先,我们要向尸身鞠躬”的话音刚落,老齐就已经晕倒被送了出去。在我呕吐的间隙,看到青姐、俞聪和栗小可完好地站在那。是一具因事故重创而亡、需要修复的尸身,我相信冷感的俞聪和老师青姐应付得了眼前的局面,但栗小可让我瞠目。
“不要去碰尸体!”
青姐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止住了呕吐的阿桑正颤抖着去握尸身的手。
“在没有我的指令前,你们不要对尸体做任何事。你们几个,都过来,十分钟内告诉我这具尸体的特征。”
我和阿桑哆嗦着用笔和纸记录所见的时候,听见一个极为冷静,我肯定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面部血肉模糊,腿部应该是骨折,头皮部分脱落,指甲不全,大臂看起来有尖锐物嵌入体内……”是栗小可。
栗小可冷静的声音,让我不再颤抖。而阿桑开始抽泣。
“我,好像都被小可讲了,我没什么要补充的。”我掩盖自己的怯懦,感激栗小可的抢答。
“阿桑,你呢?有要补充的吗?”老板问。
“他的嘴巴,像是生前在大口呼吸或者呼救,大概曾经想要奋力挣扎活下去。”阿桑抽泣着说。
“阿桑,你,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人手太少,每个人都要样样会做。你要做的是处理尸身和为他化妆,不是哭丧。栗小可就表现很好,不愧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医学院?!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化着浓妆神经兮兮的女孩子在我眼里好像突然变得不同了。
“你们两个,傻看什么!Leo没有任何观察力,齐骥你这样干脆不要做这行。你们两个,接下来一周,每天跟我泡停尸房!”
暴击!严肃又美艳的青姐,忽然长出撒旦的翅膀,头上冒出犄角,张嘴便现獠牙!
那之后的一周,我大概学会了那么几分观察,也在青姐的教导下,与阿桑和小可一起学习了一些为尸身化妆的规则。而老齐,晕倒了不只二十次。
工作开始变得没有那么轻松,火化、遗体接运、丧礼策划等等,一样一样地学。用老齐的话说,“社会如地狱”。孤棋,未生,在这个棋盘上,我们谁都是。
与阿桑聊天,成为那些日子里我最放松的时刻。
“看不出吧,我大学学的是营养学呐。”
“就是你很爱做饭喽?”虽然我并不知道营养学到底学什么,但我自顾自地乱说。
“也没有喜爱还是不喜爱,那时候,我妈刚过世,我只是无知地觉得要学一点这样的东西吧。但是,我又考不上医学院哈哈。不会像俞总那么厉害。”
“俞聪?他读医的吗?”
“诶?你不知道他以前是医生吗?”
“他老外嘛,不知道很正常。否则谁会不知道我聪神是全国知名天才神医?我可是为了聪神才读的医学院呢!”
俞聪,曾经知名的医生,怎么会开了殡仪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