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我们大学毕业。我的签证还有四个月到期,学校的宿舍还能让我再住一个月。晃荡在校园里,能遇到的熟悉面孔,首先是总徘徊在留学生宿舍楼附近那只猫,然后就是齐骥了。
他还没有找到工作,当然没有任何人会对此感到惊讶。哪怕他有好几个专利证书,并且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可是,最基本的面试那关他就过不了。他也没能拿到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同样因为每一次电话面试时,他都说不出话。这个世界大概就是这样的,沉默不会被赞颂。
而我本人,有可能部分原因是因为具备良好的多语言说话能力,申请到了一所美国大学的硕士学位,不出意外就要收拾行李准备去美国了。请不要指责我用的谓语动词是“去”而不是“回去”,这件事在上一章“序”里我已经做了充分的剖白。对于只住过五年多几个月的美国,我还说不出“回去”这样的话。
“我不太想离开中国,我想成为一个中文作家。”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认为齐骥会惊恐地看我一眼。那样的眼神代表了普通人会说的类似“你疯了?就你?你写什么啊?你这种中文能写得出什么?这个老外吃错药了!……”等等语言。
然而,他瞥都没有瞥我。一直盯着他的电脑屏幕。
“所以你觉得我是不是需要在中国找一份工作?这样我就可以多了解一下校园以外的中国,而且可以解决我的生存问题。或者我干脆继续在之前打工的那几个地方打点零工,但是打零工虽然可以解决我吃饭的问题,但是解决不了我的签证问题。老齐,你说,我是不是需要找一份给我提供工作签证的工作?谁能…”
“招聘。”齐骥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
“招聘?是啊,我得先浏览一些招聘信息…”
“桑。”他再次打断我,我不得不走向他的电脑。
齐骥正在浏览的网页上,正是这家名叫“桑”的生命服务中心的招聘启事。没有公司的简介,也没有招聘职位的具体信息,只写着“欢迎来桑工作,随时可以来面试”。然后留了一个电话。
“老齐,我是需要工作,但是,你也不能推给我这么没谱的骗子信息啊!”
“我,我要去。”齐骥的眼睛就像璀璨的宝石。我这个句子可能会被嘲笑像小学生作文,但这会是每一个被他注视过的人的第一感受。当他望着你的时候,那种坚定,没有人能够拒绝他。
“你是说你要去这里工作?可是你怎么面试呢?”
“你,帮我。”
“我帮你?老齐,这种一看就是骗子公司吧,什么生命服务中心,到底服务什么啊,这名字又是怎么回事,桑?桑树?桑叶?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对我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直接把手机塞到我的手里,
“打,号码。”
长期的相处,让我知道这种时候是无法说服他的,不得不拨通了那个电话。一个会将我们带到一个月后的今天的电话。
同“桑”的老板俞聪第一次见面,就是那次面试,他给了我们一个地址,我和齐骥在炎热的夏天,坐了两个小时地铁,又找了一个多小时,才七拐八拐找到那座山,爬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到接近山顶的半山坡上,这座沿坡而建的四层木造楼。我不太懂建筑,但以外行人的视角来看,可以说是一幢了不起的建筑,将地势利用到极致,又显得结实牢固。总之,就是看到这幢楼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很安心,一路舟车劳顿的疲惫也随之逝去。山的那一侧,是海,A市其实并不以旅游城市著称,但却拥有依山傍海的好风景,然而这一片距离市区路途遥远,所以,对我来说,像是来到一个新的地方旅行一样兴奋。
没错,这里就是“桑”。
那个时候,装修还没有做完,那个“桑”字招牌还没有飘荡在半空中。
我独自兴奋地绕着这幢楼跑,发现楼后边的工地,还有一个花园,有喷水池和大量植物花卉,还有几个被围住的小院子里头有壁炉一样的东西。如今看来,那些大概是殡仪馆用于殡葬的设施了,可是当时在我看起来,这里就像是有钱人的豪宅。等我回到楼门前时,看到齐骥和俞聪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站在那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好,我叫李敖,他是我的同学齐骥。我们是来面试的。”我赶紧跑过去解救老齐。
“李敖?有意思。”
“我的名字是Leo,李敖是我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字,来自一个我很喜欢的作家。”
“我当然知道他。我们坐到院子里聊聊吧。”
“我。”
“什么?”往后院走的时候,老齐突然责怪地发出“我”字。
“是我面试,不是我们。”
“这里不错啊,干脆我也来工作好啦,哈哈哈。”
老齐没再说什么,但他的面部肌肉似乎突然放松下来,我想,我能同他在一起,对他来说也很安心吧。
那个面试,几乎并没发生什么,照旧是我喋喋不休地把我和老齐的情况说了个把钟头,将老齐的部分夸张时总会被他制止,而将我自己的能力放大来讲时老齐很给面子地什么都没说。俞聪,这个帅气、说话声音十分有魅力、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是短到恰到好处的地步、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仍然坚持穿着衬衫和西裤的老板,面无表情却非常认真地听我讲完,只是淡淡说了句“很有意思的人生。你们两个都是。不如就在这里工作吧。”
院子旁边有大片荔枝林,刚好是荔枝结果的时间,不知是因为这轻松的面试,还是荔枝的味道,那一天空气中的甜味,始终飘荡在身边。
一个月之后,“桑”正式开始营业了。
“桑。这是什么名字啊,啧啧。太文艺了,这哪里像殡仪馆的名字,这简直是咖啡馆,文具店。这样怎么会有人来发丧啊。”也许就像青姐说的这样,已经开业三周,我们一个客户都没有过。
而老板说的那个我们中“还有一个人”也始终没有出现。
“聪神,我们要不要出去找一下客户啊。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比如说有人啊,虽然什么都没做,但马上就要来跟你要薪水了。”虽然老板已经三令五申,但是栗小可仍然坚持称呼他“聪神”。
小可一边说一边斜眼瞥着青姐,青姐把头扭向一边,并不理会她这个小女孩。
“人到齐了之后再说吧。她来了,生意会有的。放心,薪水会按时发放。”
老板这样回答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叮”一声轻快的声响,我等着接下来的“咚”的延长音,却并没有,像是看到一半不得不提前离场的电影,让人充满遗憾和懊恼。“这种门铃,如果不是只有我们几个默不作声地在这房子里呆着,真的能被听到吗?”没有人回答我。
虽然也许只有我一个人,会想这么多,但也只有我,不由自主地跑过去开那道其实根本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的门。
“你好啊,我叫阿桑,他是超哥。这个房子是我们工程队盖的,装修是超哥做的。你们老板说有个地方有点问题,我们来看看。”
我还没说什么,就发现俞聪已经走过来。
“进来。”
虽然他说话一向尽量简短且没有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此刻更加刻板和僵硬。
判断过是装修时一点小问题后,那位叫“超哥”的人在楼上处理,俞聪和这位叫“阿桑”的大姐就回到了一楼大堂。
“我还特地带了些点心和凉茶来给你们吃,都是我自己做的,天气太热了,多吃点东西比较好哦~”阿桑看上去是那种总能很开心的人,她的到来,让这幢楼终于有了点开心的感觉。
“阿桑,你是老板娘吗?”
——“怎么会。”
——“怎么会!”
阿桑和栗小可同时回答了一模一样的话,然而口气却截然不同。栗小可那种每个字都带着火气的急吼吼的口气,似乎只有年轻的女孩子才会有。听说她比我和老齐还要小一岁。而阿桑那不急不缓的三个字,似乎并不急着辩驳,却又坚定地否认掉。
“你看啊,你叫阿桑,我们这个殡仪馆叫桑。是你的名字呀!”我不死心地解释。
“桑,不是那个意思。”俞聪终于开腔,很奇怪,他似乎被栗小可感染到,口气里也浸染了急切的味道。
“可是聪神,桑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那…那并不重要吧。”
桑,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其实也并不重要。知道这是一个殡仪馆后,我就很喜欢这个名字,听上去有点丧,却又有生机。很妙。就像是我很喜欢的日本食草文化,也像老齐。当然,也像我自己。
“不要说这些了,给你们介绍一下,阿桑,她会加入我们。”
“什么?俞先生,你在说什么啊,我还没有决定啊。”
“聪神,你这些天一直去说服的人就是她吗?”栗小可撇着嘴不高兴地说。
“哪有来说服我啊,他倒是来我家蹭了很多天饭了,哈哈哈。”
“好了好了,新成员我也见过了,我下班了。”好像跟她毫无关系一样,青姐抓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而老齐,当然,一直埋头在他的电脑里,从没被我们说的任何话题打扰到过。
“那么请你,再考虑一下。拜托了。”像演戏似的,俞聪像一个日本人那样,朝着阿桑鞠了一个标准90度的躬。
“聪神,为什么坚持让这个姐姐加入啊?”
“哈哈,他说,一个殡仪馆,餐食一定要好,不但要做供奉的食物,还要给家属准备饭菜。他说什么,殡仪馆是人生的最后一站,也是家属能跟亡者的肉身在一起的最后时刻,说所谓活着,就是能一起吃一餐饭,在这里,可能会是他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餐饭。哎呀,我都说乱了,总之呢,他想让我来做厨师。”
“好吃。”就在这个时刻,老齐拿着阿桑做的点心,突然抬头对我说。
“哎呀,谢谢你,你觉得好吃我太高兴了。”
“不过,是真的好好吃啊。”小可也不得不跟着称赞。
“还有。你的名字,也是桑。我想,你会为桑带来好运。”俞聪用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口气说出这种没头没尾的话,幸好还有栗小可这种粉丝接话,
“对哦,阿桑姐,你就加入吧,你来了,我们可能就有客源啦!”
“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个客户给你们。我工程队里有个兄弟,他老婆肝癌晚期,这几天医院发了病危通知单。说不定会用得着。”那位做装修的超哥,一边下楼梯一边说。
“你看,阿桑,果然你一来,我们就有客源了!”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说服她的行列。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上过班。”
“从来没有上过班?对不起啊,阿桑姐,你看着不太像刚毕业的大学生欸。”
“哈哈,我都35岁了,怎么会刚毕业。只是……我一直在家里的包工队帮忙,从来没有上过班。”
“不如,试试吧。”超哥装着他的工具包,看似无心地说。
“试试吗?”阿桑眼里有期待,突如而来的期待。
“嗯,就试试看吧。”超哥看着阿桑。俞聪在阿桑家蹭饭半个多月没有达成的说服,竟然在这一刻,阿桑就点了头。
那一天过得非常漫长,白拿了三周工资什么都没做的我和老齐,躺在被即将搬家收拾出的各种行李(或者称为垃圾更合适)包围中的宿舍。
“老齐,人齐了,可我为什么觉得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没有人生已被写好的觉悟,就不要主动去做选择。”
老齐难得愿意多说几个字,这样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