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出,秦寿的话语是发自肺腑的。但落芸仍不愿回首,因早已哽了喉头,唯恐自己于他面前把持不住洒下泪来。坚强如她,怎会轻易让他看见自己潸然。
示以决绝,亦非绝情。
扪心自问,自己其实也是喜欢秦寿的吧!只不过,那样一个封建的社会,地位的悬殊,一个身处下层的鸨儿怎敢奢求与一位富家少爷共结连理,虽然此时的秦寿非彼时的秦寿,但落芸一时还无法走出自己的心牢。
秦寿望着落芸渐渐远去的背影,内心万分落寞。
“你真的喜欢掌柜的?”这时,一个熟悉的略显苍老与疲惫的声音从秦寿的身后传来。
秦寿迅速转过头去,只见刘茫笔挺如松地立在他身后,目光如炬,给人一种无比威严的感觉。
虽然秦寿心里认为刘茫是一个外强中干之人,但还是挺敬重他的为人。于是语气平和地回答他:“是啊!可是她又不喜欢我!”
言罢,又拂袖苦笑道,“呵!是我自作多情!”
刘茫直眸盯着他,忽长叹一口气道:“秦寿,其实掌柜的心里是喜欢你的!这谁都看得出来!只是你自己傻而已!”
“不…不会…吧…”闻得此言,秦寿惊讶得有点语无伦次。
“其实,当你还是秦大少爷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你了,每一次只要看见你她都会很开心。而且,只要你喝酒喝醉了,她都会亲自来照顾你,难道你都忘记了吗?”刘茫的步子轻踱开两步,目光洒向亭外的清塘内,有锦鲤戏水,青虾觅食,好不自在。
“你怎会知道?”秦寿心下存疑,方微眯了眼打量起此人。
“我当然知道了,我来落芸楼都也是有些年头的,即是孤陋寡闻,又怎能没听说过你秦寿少爷的大名。再说,你乃是这儿的常客。”刘茫狡黠地一笑,但随即又收回了仓促的笑脸,故作叹息状,“可惜,秦大少爷你却从未正眼瞧过我们这些下人。”
闻出他言下打趣之意,秦寿遂摆了摆双手,赔笑着解释道:“那个时候我都只顾着饮酒了,忘了去打量他人了!”
言罢,两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掌柜的可能一时还没做好接受你的准备,你要慢慢地走进她的心里,切不可心急!”刘茫瞬又恢复起了严肃的表情,语气却是随和。
秦寿浅浅颔首,眼露欣慰之色,心下亦是感激于他的提醒,只嘴上不知如何言谢。
刘茫正欲告退,秦寿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伸手作拦,微以言笑道:“刘茫大哥,小弟想问你几个问题!不知可否?”
刘茫的面色稍有一凛,遂皱起眉头视向秦寿。旋即又舒展开眉头,亦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复指了指身旁的石凳,缓缓道:“来,坐下来慢慢问。”
两人方倚栏坐下,秦寿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刘茫大哥,我还是开门见山吧!我偶尔听出你的口音并非纯正的荆城口音,其中掺杂着一些外地的口音,虽然您极力掩盖,可是我仍然听得出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何方人士?为何会孤身来到我们这偏远的荆城呢?”
然此问一出,刘茫的神色便陡然一怔。想必这个问题定牵动了隐藏于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及的一段回忆。
秦寿亦是察觉到了刘茫溢于言表的凝重,于是,面上溢了浅笑识趣道:“刘茫大哥,如若你不便回答,那你就当小弟没问。”
思至半晌,刘茫突然重重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言道:“秦兄弟,既然你能发现这个秘密,那说明你我即是有缘。告诉你也无妨,但请你一定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任何人也不可透露半句。”
秦寿注视着刘茫凝重的目光,坚定地点下了头。
刘茫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饱经沧桑的面孔中透露出阵阵浪子般的倦意。随后,他终启下了口道出了深埋内心多年的秘密:
“我本是京东东路莱州府一个靠海的小渔村的渔民,我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一对可爱的儿女,我和我的妻儿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活,虽谈不上衣食无忧,却是幸福美满。
“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我们那里来了一个新县令,就像荆城现在的县令高耿忠一样,不顾人民的死活,加大赋税。我们村的人原本交的税就不少,他又要加,我们哪来那么多钱给他。于是,我们村的人就组织起来去县衙跟他理论,名是理论,实则是哀求!可他哪听得进我们的哀求。他命令他手下的衙役把我们打得遍体鳞伤。
“后来,其他人都被他恐吓住了,都无奈地回去了。但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偷偷去城里的铁匠铺铸了一把刀,然后去酒店打了一壶酒,准备等下次他去我们村收税的时候跟他干一场。
“我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一路上都看不到几个人影。等我赶到村口的时候,发现村子里是一片火海。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慌忙跑去救人,可是却见到了一幕幕惨绝人寰的场景:村子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人被刀砍得面目全非,还有人的头颅不翼而飞……
“我登时是心如刀割。一定是那个狗官!一定是他!等我回过神来,想起跑回家去找我的妻子和孩子时,发现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死于非命。我悲痛欲绝地抱着他们的尸体,并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手刃那个狗官。
“之后,我含着泪埋葬了全村一百多口被残害的老老少少。然后把打来的那壶烈酒一饮而尽,便操起刀,锐不可当地冲进县衙,见人就砍,一连砍死了数十个正在擦拭他们带血迹的刀的衙役,因为我知道那些人的刀上沾满了我们村的人的鲜血。最后,我终于在那个狗官的寝室找到了他,他正和他的小妾在床上快活,我一把掀掉他们的被褥,愤怒地把他们砍得血肉模糊。最后,我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县衙。
“后来,我为了躲避官府的缉拿,一路向南方逃跑。我那时想,大宋国南海有千千万万座岛屿,我随便躲去哪一座,官府也不会找到。我偷来一匹马,便马不停蹄地向南方奔走,饿了就去随便摘点野果充饥,偶尔也打几只野鸟烤着吃,渴了便去喝几口河水。
“也不知走过了多少日夜,我终于来到了大宋国陆地的最南端,就是荆城。荆城人告诉我,荆城的南边就是南海,可是我突然又不想去那些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了。于是,便留在了荆城,反正这儿又没人认识我。后来,我成了一个乞丐,每日沿街乞讨。再后来,就遇到了掌柜的,她给了我一些钱,然后又带着我来落芸楼吃了一顿饱饭。于是,我便留在了落芸楼。一开始,我和你一样是个下人,我很少说话,因为我不会说你们荆城话,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我暗地里却偷偷地学你们荆城话,到今天,我来荆城也快有五年了,学得也差不多了,只不过偶尔还会掺杂一点京东口音。”
说完,刘茫抹去满脸的泪水,勉强挤出一点干涩的笑容。
秦寿听完这段悲壮的故事,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不禁万分同情刘茫的遭遇,同时也对刘茫的英雄气概钦佩无比。
原来刘茫并非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外强中干,其实他是一个敢作敢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秦寿这下对刘茫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寿缓缓站起,轻轻拍了拍刘茫的脊背,安慰道:“刘茫大哥,不管怎么说,事情都已过去多年了,你也不必太过悲恸,你的妻儿和那些村民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经过了这么多世事的变故,秦寿发现自己竟然学会了去安慰别人。而之前当自己还是秦大少爷的时候,哪怕遇到一丁点不开心的事,都是一群下人围绕在自己身旁,苦口婆心地安慰着自己。
想着想着,秦寿的眼睛忽地一亮,便拉过刘茫布满老茧的双手道:“刘茫大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刘茫扭过头,眼中仍聚集不起任何表情地问:“什么?”
秦寿不紧不慢地说:“其实,在我到落芸楼的这些日子里,你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不傻,我很清楚!”
刘茫假装挠了挠头,打趣道:“那是因为你以前是位少爷,我知道你吃不了苦!”
“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大哥来看!今天,我又无意中得知了你不少的秘密,所以,我很敬重你!”推心置腹地,秦寿露齿一笑,“好吧,我直说了吧!我想和你结拜为异性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刘茫眼里渐渐有了笑意,随即干脆地点了点头,似乎秦寿这一请求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之后,两壶烈酒,两颗诚心。以苍天为证,秦寿与刘茫在亭中义结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