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倾天覆地。然而这倾天覆地的雪势却盖不住天地间另一股寂言无声的力量。
这力量来自于风雪中神情冷峻、蓦然肃立的军队。黑压压的军队,依番号次序列队平原旷野,整装待发。冷兵器反射森寒的光,连成一片绵延耀眼的光泽,夺目得仿佛没有尽头,与年轻剽悍的勇士相互辉映,翻滚成中原大地上波涛汹涌的暗潮,俨然有吞噬天地的气势,撼人心魄。
高肃就在这暗潮的最前方。他一身戎装,银盔银甲,唯一不变的是脸上的修罗面具,却让他看起来更像个不败战神。
战神?高纬心中冷笑,看飞雪溶化在手中的壮行酒中,无声无息,眼中凉意更甚。
“皇兄,”他举杯,“风烈雪紧,实在不是个出征的好日子,可是朕想凭皇兄的本事,风雪又何惧哉?皇兄定能踏平凶险,凯旋而还,是吧。”
这是君主在为军队壮行,没有豪言壮语,只见其眉梢眼角的闲散与凉薄。
高肃不甚在意,他的眼神甚至比高纬更冷——请战表还没送上去,高纬已迫不及待地遣他出征,还在这风雪交加行军艰难的时间,其用意何在,彼此心知肚明。
只是他并不点破,也不打算抗命。他且举杯,面具下,唇形微微勾起,一字一顿道:“高肃定不负皇上所托。”
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抬手,缶乐铿锵,那是出征的信号,助威,送行。
剽悍的士兵看不到天子与主帅之间的暗潮涌动,只在这样的乐声中豪情万丈,踏上征程。
“既然牵挂,为何不上前相送?”
躲在暗处的刘一不防身后有人,吓了一跳,转身,又见白马青衫的男子,衣袂飘飘,笑容温润,仿佛御雪而来。
“天策先生?”她微愣,没想到还能再见这个奇异的男子,只是心中已难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刘一的神情落入南宫博眼中,不惊轻尘。如水深邃的目光看着高肃的军队渐行渐远,只有冰雪的倒影,“不怕一次擦肩,便成永别?”
刘一的眼中有叹息的味道,“你不是告诉我‘诸事随缘,莫予强求’吗?”
“你如今学会了?”
“是无能为力了。”
南宫博的目光落回她脸上,多了一些专注,“你看起来不太好。”
“是很糟……”
话音没落,眼泪先落了下来,在这个可以轻易洞悉一切的男人面前,实在没有必要忍得那么辛苦。
南宫博下马,来到她面前,抬手,轻抵在她额前,琥珀似的眸子中有光变幻莫测。
半晌,他放下手,清雅依旧,笑容却渐渐隐退,“你的时间不多了。凶神之泪的力量消失了,无法再将你的灵魂禁锢在斛律妍的身体内,所以……你的灵魂在慢慢消散。”
“就是说……我要死了,是吗?”
刘一惊讶于自己的平静,水雾蒙蒙的眼睛望着远方,只折射出一片光怪陆离的颜色,好像她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现在,不过是梦要醒了。
南宫博看着她,他一向不是个有太多表情的人,除了那遥远淡漠的笑容。
“抱歉,不能帮你什么。”
刘一缥缈地笑。一个月前,她会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南宫博,求他帮自己回去;会愤怒地指责南宫博“你是一个连自己都不能救赎的人,我又怎么可能指望你来救别人”。可是现在,她只会缥缈地笑,像春日迟迟的午后,安静而疲惫。
“你说得对,诸事随缘,莫予强求。因为那份强求其实已有意无意践踏了别人的生命……就像一个人的自我救赎,却不可避免地毁灭了另一个人……所以,你不必帮我什么。”
她微笑告别,泪痕已干,月露白静静地跟在身后。
南宫博看着她的背影——游魂似的背影。他笑,从不代表快乐,就像她超然生死,却不代表真的看破。那只是迷失,迷失在生与死、去与留之间——因为无望。
“刘一,如果我说是我错了,我开始相信‘顺其自然,稍加努力’才是天地生存的法则,你愿不愿意再相信自己一次?”
雪,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弥漫在天地间。
刘一踩在及膝的雪里,听着树枝不堪雪重清脆的折断声,忽然生出某种错觉,这帝都会不会要被这雪压垮了?
长廊走过两个侍卫,没注意站在院中松树下的刘一,小声议论:“这雪下了足有小半月吧?”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下得人心惶惶的。”
“有人说老天爷发怒了,这雪有怨气,要倾天覆地,改朝换代……”
“呀,你别胡说!”
一个人慌忙打断同伴的话,两人紧张地看看四周,刘一把自己藏在树后。
先前说话的又开口,只是声音更小:“我没胡说,你没听说吗?斛律子珩将军受伤了,洛阳快守不住了,援军要是再不到,一旦被周军攻下洛阳,帝都就岌岌可危。”
另一个叹气,“这雪下得太大,王爷大军被困邙阪,寸步难行,与洛阳城遥遥相望,却无技可施。”
“兰陵王与斛律子珩将军是我朝最厉害的将领,攻城拔寨,无坚不摧,却难敌这场蹊跷的雪,难道是天意……”
两人越走越远,终于什么也听不清了,刘一依然站在树后,眼中有郁郁之色。
十天前,南宫博对她说抱歉,说不能帮她什么,可是他再一次把自己的血点入她的眉心,封印渐渐飞散的灵魂。他再一次救了她,虽然只是个拖延时间的办法。
他对她有期待吗?所以他说“我开始相信‘顺其自然,稍加努力’才是天地生存的法则,你愿不愿意再相信自己一次”?
相信自己?不,天策先生,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了。我曾经那么肯定高肃此行马到成功,因为史书记载他奇兵天降,助斛律子珩洛阳大捷,一战而彪炳史册。可是现在,一场倾天大雪令兰陵大军被困邙阪,寸步难行,命悬一线——史册没有这样的记载,是不是历史因我这个异时空的闯入而改变?那么,结局呢?
“斛律妍小姐——斛律妍小姐——”
呼唤声让刘一从树后转了出来,见秦钺匆匆而来——高肃出征,留下秦钺等几名高手保护她的安全。
“我在这儿,什么事?”
秦钺没想到这么冷的天,这位大小姐居然站在雪里,不过也顾不得多问了,上前回禀:“宫里的李德辅公公求见,说有要紧事。”
“他?”
刘一一愣,想不通除了传旨,李德辅会有什么要紧事见她,不过她还是随着秦钺来到前厅。
李德辅见了刘一,顾不上行礼,一脸仓惶焦急之色,“斛律妍小姐……”
下面的话却又不说了,满口话含在嘴里。
刘一看看四周,“都是王爷的亲信,公公有话明言。”
李德辅顿足,“小姐,你处境不妙,赶快离开帝都吧。去邙阪找兰陵王,或者去洛阳找斛律子珩将军,虽然凶险,总好过在帝都坐以待毙。”
刘一愣了,“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李德辅急得叹气,“奴才要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好了,偏偏就偷听得苍黎大人和皇上说的只言片语,说什么小姐是凶灵,还说洛阳被困、大雪连绵就是凶灵作祟,还说要斩妖除邪!”
刘一吸了口气,不是害怕,而是了然。想到那个死神似的男人,她甚至想笑,“真是如影随形,在我快把你忘了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哎哟,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李德辅看来是真急了,“赶快连夜逃吧,过两天就是祭祀大典,苍黎说要在大典上让天来诛邪。”
秦钺也变了脸色,他可没忘兰陵王出征前千叮万嘱,要他不惜一切代价保障斛律妍安全。
“小姐……”
刘一一摆手,盯着李德辅,“公公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李德辅叹息着笑,“因为你和我第一眼见到的舞澈一样,活得像个人,有梦想,有希望,有同情心,有爱……就像照进地狱的阳光。”
风雪交加,行人寂寥,帝都城门却重兵把手。
秦钺拦住刘一,“小姐,看起来不太对劲。”
刘一也看着城门处的官兵对来往行人严加盘查,勒住马,“看来苍黎已经防备了,他要把我困在这座城中,一直到祭祀大典。”
秦钺看了看刘一身旁的几名护卫,“凭我们几个人的功夫,再加上月露白超然脚力,可以护小姐冲出城去。”
刘一想了想,“太危险了,苍黎的力量深不可测,惊动了他,咱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或许咱们可以找个帮手。”
“谁?”
“天策先生南宫博。”
“南宫博?”秦钺皱眉,“那个人冷冰冰的,怎么会帮咱们?”
刘一其实也没多大把握,“试试吧。”
他让她相信自己,那么,她就问问他,在这生死关头,实力悬殊,她怎么才能相信自己。
然而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
刘一一干人来到南宫博的府邸,只看到人去楼空。说是府邸,其实不过是寻常院落,像南宫博一般清雅写意,如今却遍布灰尘。
刘一的手指划过桌面,擦出一道清晰的痕迹,她怅然地笑,“你先告诉我‘诸事随缘,莫予强求’,然后又说自己错了,‘顺其自然,稍加努力’才是天地生存的法则。你让我不知何去何从,自己却一走了之,这就是为后世称道的天策先生吗?”
秦钺赌气地踢了一下凳子,“小姐根本不该信那个阴阳怪气的人。”
刘一叹了口气,心中最后一线希望断了,脑子倒灵光了,“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秦钺等人来了精神,“赶在天黑关城门前,咱们冲出去。”
“那是最笨的法子。”刘一瞥了他们一眼,沉吟道,“能蒙混出关最好了。”
“蒙混出关?”
“他们要拦的是斛律妍,那我只要改变现在的样子,不就可以出去了。”
“易容?”
“聪明。”
刘一说变就变,从南宫博家中翻出衣服帽子,又剪下头发做成胡子粘在脸上,不消片刻,就从一个明媚娇艳的女孩儿变成羽扇纶巾的中年文士,看得秦钺众人目瞪口呆。
“没想到斛律妍小姐还是易容高手。”
“这算什么呀?”刘一有小小的得意,“可不是我吹牛,我化妆的本事那不是盖的,当初我得过大奖,我……”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这些话她曾经对一个女孩儿说过,还答应她给她化个梦幻效果,绝对电死一大票人。只是,那是多久以前呢,怎么好像有几生几世了?
“我什么呀?”秦钺见她没了下文,忍不住催促,都是年轻人,他们可充满了好奇心。
刘一却没了吹牛的心情,“我是说,天快黑了,再晚就关城门了,还不快走!”
天擦黑的时候,众人来到帝都的朱雀门。行人越发稀少,守门的士兵神情有些懈怠。这风雪交加的寒冷天气,谁都盼着城门落锁的一刻,好能换岗去屋里喝上一壶酒,暖暖身子。
刘一几个人交换一下眼神,大摇大摆地向城门走。士兵例行公事,上前盘查,其中一个还拿着画像仔细对比。不过画像上是个甜美的女孩儿,怎么看都和这几个大老爷们相去甚远,一个看起来像小头目的兵挥挥手,放行。
刘一看了秦钺一眼,轻扬的唇角泄露出心中的得意,秦钺还她一个算你厉害的眼神。
然而,马头还没跃过城门,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站住!”
守城士兵反应很快,迅速拦住刘一等人,形势急转直下。秦钺眼神一寒,宝剑几欲出鞘。
刘一用眼神制止他,拨转马头,看着身后军官模样的人,故意压低声音,粗声粗气道:“这位大人,我们又没犯王法,拦我们做什么?”
军官不卑不亢,上前,立定,“这都是上头命令,斛律妍小姐,下官也只有得罪了。”
刘一心里“咯噔”一下,不过脸上可半点都没表现出来,“斛律妍小姐?这位大人,你眼神没毛病吧,咱们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大老爷们啊。”
军官冷笑,“斛律妍小姐的易容术真是出神入化,只是下次别忘了给座骑也上上妆。”
他“啪”地展开手中画卷,上面赫然画着通体雪白,只有额间有黑色月牙记号的月露白。
刘一气得敲自己脑袋一下,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疏,怎么忘了她的月露白比她本人更显眼呢?看军官得意而笃定的神情,知道自己再装下去,真是要给人看猴耍了,索性揭了胡子。
“这马画有形无神、毫无风骨,也敢拿来献丑?”
那名军官没想到面前女子被人识破身份还能如此镇定,微愣,继而冷笑,“下官不通丹青,小姐是对牛弹琴了。不过小姐有此雅兴,何不上国师府?苍黎大人是个中高手,已恭候多时了。”
刘一嗤笑,“谁要赏画了?我是说,你拿这样的东西也敢拦我?”
军官沉下脸,没有和她嚼舌的耐性,“这是上头的命令,小姐还是乖乖地随咱们回去,不然动起手来,伤了小姐的千金之体,可就不好了。”
“上头命令?”刘一在马上,笑得很嚣张,“你有上头命令,我有皇上圣旨,你敢拦我?”
此言一出,不仅守城官兵,连秦钺等人都愣了。
秦钺凑过去,对她耳语:“大小姐,被人识破了咱就冲出去,你就别在这儿吹牛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