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小声回嘴:“谁吹牛皮了,我就是有。”
军官将信将疑,“小姐既然有圣旨,那就请出来。”
秦钺难以置信地看着刘一真的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绫,得意洋洋地展开,“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斛律妍乃自由之身,去留随意,任何人不得阻拦,钦此。”
她高声念完,示威似的转过来举着给那名军官看。
守城官兵脸色皆变,齐刷刷跪倒,高呼万岁。
秦钺等人目瞪口呆。
“还不快走!”刘一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秦钺紧随其上,啧啧称奇:“斛律妍小姐什么时候得来这护身法宝?”
刘一回头看城门在身后慢慢合拢,笑容越发得意,“我自己做的。”
“什么?”秦钺差点从马上掉下来,难以置信身旁的女孩儿竟然能胆大包天到此种程度。半晌,一口气才吐出来,“强!”
刘一显然也觉得自己很强,“这圣旨的确威力无边、至高无上,可惜没有防伪标志,又没能广为流传,听的人多,见的人少,那就别怪我心血来潮,做两个吓唬人玩儿。”
做圣旨吓唬人玩儿?秦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过转念又想,这等无法无天的女子来配兰陵王的羽破天骄,还真是绝配呢。想到这里,便忍不住笑了。
然而,秦钺的笑容注定无法长久,一队黑衣骑士仿佛从天而降,赫然拦住去路,肃杀的气氛让他立刻持剑当胸,进入待战状态。
这一次,连刘一都笑不出来了。
她看到了黑衣骑士中间的一个人,神情慵懒,似笑非笑,懒洋洋地坐在马上,与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却让她遍体生寒——北齐天子高纬!
高纬看到刘一,拊掌轻笑,对左右道:“朕与国师这次打赌,又是朕赢了。”
双方刀剑对峙,一触即发,空气俨然都有了裂帛的声音,然而这位少年天子却看着刘一,轻声慢语道:“斛律妍小姐,想不想知道朕与国师打了个什么赌?”
“什么赌?”刘一戒备地盯着他,高纬懒洋洋的笑容,让她联想到蛇。
“我们赌你有没有办法从戒备森严的帝都里溜出来——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高纬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剑拔弩张的形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刘一心中的愤怒实在大过恐惧,她讨厌这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觉。高纬笑,她也笑,恶狠狠地冷笑,“皇上在玩狩猎游戏吗?用一块布套住猎物,放任其奔跑,让猎物以为自己在逃离,其实皇上一直用箭指着她,在她觉得安全的时候,冰冷地射穿她的心脏,以此证明皇上多么英明,猎物多么愚蠢!”
“你在说什么呀?”高纬夸张地皱眉,似乎很迷惑。
“我不就是那愚蠢的猎物吗?出了朱雀门,还以为自己逃出生天了呢,却没想到英明伟大的天子陛下早就拿着箭在前面等着我了。顺便说一句,你们那个赌很无聊,溜出来或是溜不出来由我决定,换句话说,游戏由我控制。不过就是个鱼死网破,我不在乎!”
她盯着高纬,眼神锋利而骄傲,有目空一切的味道。她就是要这个邪异莫测的男子清楚,想控制她,他还没这个本事!她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即使自己的命,也不在乎!
高纬懒洋洋的笑容有所收敛,眼神却现出玩味。他看着刘一,阴晴不定,看得所有人心惊肉跳——除了刘一。
秦钺横在胸前的剑慢慢指向前方,这是一个信号,当剑尖指向前方,就是血战的开始。他没有忘记兰陵王的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保障斛律妍安全。
然而北齐天子慢慢开口,轻而易举破坏了这险到夺命的气氛。他开口,很委屈的语气:“干吗这么凶啊,朕又没惹你,都是苍黎的馊主意。”
刘一想呕血,这个叫高纬的家伙是存心脑子不和她在一个频率上,杀不死她也气死她。
她咬牙切齿,“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没有你下圣旨,苍黎敢只手遮天?”
像三岁小孩儿的似乎是高纬,他继续委屈,“朕……朕本来不想的,可是国师说你不是斛律妍,你是凶灵,是给齐国带来厄运的凶灵,必须把你抓到祭祀大典,请天神诛邪。”
“那你就动手啊,干吗摆出这么多POSE,你以为你偶像啊,你拍电视啊。”刘一声音都在颤抖,不是害怕,是气的,这个拉不折踹不断的北齐天子,摆明了把她当猴耍。
“什么剖丝……什么偶……”高纬迷惑着,然而看到刘一的表情,赶紧转了口,“朕是想说……朕想说,朕舍不得抓你。”
“舍不得抓我就放我走!”刘一再也控制不住,大吼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只知道不吼出来,她就要被高纬逼疯了。
“你不是说只要我想要的,你都答应吗?那就放我走,放我走!”
这只是发泄,没什么意思,然而高纬忽然就一抬手,做了个手势,黑衣骑士迅速退到两旁,让出一条路来。
刘一这边的人都傻了,刚刚吼完的女孩儿则维持着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
高纬却表情正常起来,甚至一本正经,“斛律妍小姐还不走?”
“你……你……我……”刘一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白痴,或者,高纬是个疯子。
“朕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朕都答应。”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真假难辨的语气。
“走!”
这一次,秦钺最先反应过来,拍了月露白一下,马飞驰起来,众人紧随。
“等等!”身后高纬扬声,奔出丈余的人,心中又是一紧。
刘一转头,高纬轻笑,“朕差点忘了,还有一件礼物送给斛律妍小姐。”
刘一觉得莫名其妙,高纬已示意身旁人送来一个锦盒。
“小小礼物,就当祝小姐一路顺风。”
刘一惊疑不定地接过来,高纬已带人转身离去。
刘一一直看他们离开,才掂了掂锦盒,不轻不重,忍不住道:“装的什么呀?”
“谨防有诈。”秦钺拿过来,神情凝重,“当心有暗器机关。”
刘一不以为然,“他要杀我,易如反掌,犯不着费这功夫。”
“防人之心不可无。”秦钺说着,以一种防御的姿势打开,没什么暗器、毒气的,很平静。
刘一凑过来看——锦盒内,一颗人头。
一颗因天黑而看起来分外模糊的人头,浓重血腥的味道,显示不久之前,这颗头的主人还是条鲜活的生命。
刘一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那代表什么。身旁的人打起火折子,她猝不及防,正对上那双曾经鲜活,但现在僵直、空洞、定格成绝望的眼睛。刹那,仿佛一锤锤在心上,心剧烈地收缩起来,然后开始翻江倒海,刺鼻的血腥推波助澜,形成一种比痛苦更让人无力的感觉。
她在马上蜷成一团,吐得天翻地覆。
她听到那颗头对她说:“小姐,你处境不妙,赶快离开帝都吧。”他着急的时候明显带上他那种人特有的腔调:“哎哟,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赶快连夜逃吧。”
离开吧,逃吧——她按他说的做了,一走了之,却让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糊在脸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世界在周围旋转,她却没有办法让它停下来,她拼命地想抓住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是一种可以带来毁灭的苦楚与愤懑。
其他人同样愤懑,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高纬,看着身后只剩轮廓的皇城。每个人都握紧了剑,那是无声的誓言——终有一天,回来荡平这里所有的罪恶。
秦钺合上锦盒,看着吐得摇摇欲坠的女孩儿,“小姐,李公公不会白死,这笔血债咱们记下了,总有一天,回来讨个公道!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咱们得走了。”
刘一一直吐到胃里抽搐,五脏六腑都像倒了个个,然而,她终于还是直起了身子,虽然这个动作差不多耗去了她仅剩的力气。
“走?去哪?”她擦去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看起来很茫然。
“当然是去邙阪,去找王爷。”
“去邙阪,去找王爷……”刘一喃喃道,忽然抱紧双肩,仿佛此时才觉得冷,因为想到遥不可及的温暖,而越发的冷,“然后看着他像李德辅一样把自己的脑袋摆到一个盒子里?”
秦钺愕然,继而愤怒,“王爷不是李德辅,他是名满天下的兰陵王,谁也别想伤他分毫!”
“名满天下?”刘一茫然地笑,近乎讽刺,“你怎么不干脆说他功高震主?”
秦钺的脸阴沉下去,他不允许任何人对兰陵王不敬,即使,面前的女孩儿让他感觉不到恶意。
“小姐什么意思?你是怕王爷没能力保护你?还是怕王爷连累你?或者……”
“是我要保护他,”刘一打断秦钺,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北齐有多倚重他,高纬就有多仇视他。他巴不得找个借口,把高肃像李德辅这样装在盒子里,而我,不能成为这个借口。”
她迅速拨转马头,这个动作可没有半点茫然。
秦钺反应慢了半拍,然而战场上的训练有素仍让他成功地拦住刘一回头的路。如果他曾经厌恶或者愤怒,那么现在,他对面前的女孩儿开始钦佩。
“小姐不必忧心,皇上对王爷颇为忌惮,决不敢动王爷分毫。”
“你真的这样觉得吗?”刘一指着那座因模糊而显得狰狞的帝都,“那是地狱,住着一个疯子和一个死神,他们根本无所忌惮,会把所有人拖向万劫不复,包括高肃。”
她无法漠视史书的记载,那一段黑暗历史的结局,北齐后主鸩杀兰陵王。
她必须回去!
如果说“回去”曾经的意义是回到千年之后,那么现在,则代表回到帝都。她一直认为这段穿越是生命中的意外,所以她急于回到正途,这一路,她走得茫然、忐忑、沮丧。可是,她怎么忘了——顺其自然,稍加努力。即使是一段意外的路途,也需要她去努力的经历。经历一段岁月,经历一段历史,经历许多人,那么,她就不能冷漠地一走了之,因为有许多人,因她而改变。
尊重生命,天地才可以绵延不息,这生命,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没有人有权利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去践踏别人的生命——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让开!”刘一脸上的茫然蜕变成锋利。
“除非斛律妍小姐有信心闯过去!”秦钺一扬眉,其余侍卫纵马环住刘一——沉默的对峙,却与敌对无关。
刘一环视左右,在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面前,她想闯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她想试试。
她抽出匕首——这匕首一直是她的护身利器,她曾经用它重伤苍黎。但是,现在,她把匕首对准了自己。
“秦钺,前面的路对我来说很凶险,因为我要面对的是魔鬼以及死神,我实在没有力气再来对付你们,所以,请别为难我行吗?”
秦钺没有说话,却也没有退让,年轻的脸上是和刘一一样的执拗。
刘一抵住喉咙的匕首又往里送了一点点,殷红的血从颈部渗出——很疼啊。
她皱眉,觉得自己很无赖,“你不让我回帝都,我就在这里把自己解决掉,反正你是完不成兰陵王的命令了。”
秦钺继续不动声色,不知是见惯了生死,还是笃定刘一不敢真的把匕首刺下去。
刘一有点无奈,其实就像她说的,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她挫败地移开匕首,确定了面前的人比她更固执,难怪高肃放心把他留下来。
“是不是兰陵王的命令你一定会执行?”
“不错!”秦钺终于开口,坚定无比。
“那么兰陵王这次给了你什么命令?”
“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斛律妍小姐的安全。”
刘一笑了,“秦钺,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根本不是斛律妍。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苍黎口中的凶灵,但是我想,我的确给你们带来了厄运。看看盒子里的人头,想想被困邙阪的高肃,再看看你们自己,凄风苦雪的却在这荒郊野外挨饿受冻,本来这些都不该发生的,却全发生了——因为我。而且,你们再和我这个凶灵在一起,还不知要发生什么倒霉事呢!”
她叹了口气,“所以,你们应该让我离开。因为我叫刘一,和高肃给你们的命令没有关系。”
刘一觉得自己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秦钺就算不震惊,至少也应该动容。然而,没有,对面的年轻人依然是一副冷漠镇定的样子。
“你不信?”
秦钺摇摇头,不知是不信,还是没有不信。
“我只知道,王爷临行前命我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住在兰陵王府的斛律妍小姐。”
“他让你保护我做什么?”刘一耐性到头,气急败坏,嚷嚷,“我就是一游魂,真死了又怎么样?他才真的危险,那个傻瓜,一点都不懂得保护自己,那才真的危险,你懂不懂?”
秦钺看起来不懂,“王爷只交代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住在兰陵王府的斛律妍小姐。”
刘一有点晕,怎么所有人的脑袋都似乎和她不在一个频率上?
“所以——”看起来不懂的秦钺,话仍在继续,“斛律妍小姐要去哪里,秦钺等誓死相随!”
“誓死相随!誓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