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辅很快又调开目光,看着屋顶,“可是,那么微弱的光,就算照进了地狱,又能明亮多久呢?皇宫本来就是很容易把人的希望变成绝望的地方。我看着舞澈一点点暗淡下去,就像被黑暗慢慢吞噬的光。我害怕那个女孩子也变成那种半人半鬼的样子,所以我编了个故事给她听……虽然是假的,是骗她的,可是假的希望也比没有希望好吧……”
“金线凤羽?”
刘一忍不住打断他,李德辅并不意外,依旧看着屋顶,笑容惨淡,“是啊,金线凤羽。一千只孔雀里才有一根金线凤羽,一千根金线凤羽织成一件舞衣,在月圆之夜穿上它跳舞,就可以和心爱的男子在一起……拙劣吧,拙劣到可笑,是不是?可是,我这样的脑子还能编出什么呢?”
他的目光从屋顶移到墙壁,最后停在刘一脸上,“如果我有小姐这样的本事,编出的故事一定比这个高明许多。”
刘一的心“突”了一下,不知道他所谓的“本事”指什么。她下意识地望向高肃,然而高肃并没有看她,依旧是那种隐藏了所有情绪的冰冷,沉声对李德辅道:“继续!”
李德辅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倚着墙,望着屋顶。
“后来,我看到舞澈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从前的笑容,开始我以为是自己费劲巴拉编的故事对她起了作用,我那个高兴啊……可是没过多久,舞澈忽然找到我,说她想离开皇宫,那时我才知道,她其实从来就没相信过那个故事……她笑,是因为她见到了让她动心的男子。”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目光依旧盯着屋顶,却多了一些心疼,一些无奈,一些心酸,一些气恼,仿佛是父亲看到女儿爱上不该爱的人那种无能为力的目光。
“后来呢?”刘一忍不住催促。
“后来……”李德辅冷笑着摇摇头,“皇宫是什么地方?是地狱,想离开,痴心妄想!我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安安分分地呆在宫里。可是,我怎么忘了,从鬼变成人,一旦有了盼头,想离开的念头就会像草一样在心里头疯长,足够把人涨穿。尤其,舞澈还是那种看起来柔顺,其实很执着的女孩儿。她没有再求我帮她逃离皇宫,反而和我要另外两样东西……”
“金线,孔雀翎。”
一直默不作声的高肃忽然接口,李德辅的目光动了动,转向他,笑容凄凉而无奈,“舞澈爱上你,是她的孽。”
很显然,高肃已经猜到了后面的事,而刘一依然一头雾水,她猜想舞澈是要自己织一件金线凤羽舞衣,可是——
“她要那个干吗?她又不信你讲的故事。”
“对,她不信。所以,她织的金线凤羽舞衣,不是给自己,而是给信那个故事的人。”
“柳依依?”
听到这个名字,李德辅的目光抖了一下,良久,惨然一笑,“是啊,就是柳依依……如果说,皇宫里的人都是半人半鬼,她就是真正的孤魂野鬼,在地狱里游荡,随时都会烟消云散。舞澈说,把金线凤羽披在她身上,她就会从鬼变成人——而她,可以在她变成人的时候逃离皇宫……”
他一连说了几个“她”,但是刘一想,每个“她”代表谁,自己应该没有弄错。
“舞澈就是太想离开皇宫了,她以为离开这个地狱似的地方就能守在她所爱的人身边。可是,她又怎么会知道,爱上你这样的男子,和堕入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他看着高肃,而高肃万年玄冰似的目光终于有了裂痕。
“她不知道,除了疯了似的想离开,她没有别的念头了,甚至没有想过她的做法会带来什么后果……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会给柳依依带来什么后果。太后寿宴那晚,正是月圆之夜,她把金线凤羽披在柳依依身上。如愿以偿,柳依依不仅从鬼变成人,甚至变成了仙子,在御景园碧波湖的湖心小岛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这,正是舞澈要的效果,因为碧波湖是活水,从湖底可以直接潜向宫外,她是水乡女子,水性很好……所以,那晚,在水中的女子不只是柳依依一个,只是你没有注意,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她终于借着冰冷的湖水离开了皇宫……”
“后来呢?”见李德辅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刘一轻声问。
“后来……”李德辅笑得很奇怪,“小姐为什么不问问王爷,后来怎么样?”
刘一转头看着高肃,后来柳依依被他救起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和舞澈怎么认识的?舞澈离开皇宫又怎么到了兰陵王府?这些,也只有高肃才能给她答案。
然而,一张修罗面具,遮住了那个男人所有情绪刘一发现,当他不愿意让你去探究的时候,你从他眼中看不到任何东西,暗沉沉的,只有阴云笼罩的夜。
她看着他起身,向门口走去,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快到密室门口的时候,他说了句什么,刘一没听清,很久以后,她才想明白,高肃说的是——后来的后来就是没有了后来。
没有后来,柳依依没有后来,舞澈也没有后来。
柳依依穿上金线凤羽舞衣,从鬼变成人,如烟花绚烂般陨落;而舞澈,亲手编织了一件舞衣,终于得偿所愿,守候在心爱的人身旁,却是以死亡为代价。
这就是金线凤羽的秘密,没有谁去故意恶毒,却把所有人推向地狱,因为,她们原本就生活在地狱中。
“高肃……”
刘一追上前,高肃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只沉郁道:“让我一个人静静。”
他离去的背影强势依旧,却难掩落寞萧索。
刘一很想锲而不舍地粘上去,她喜欢他的张扬与强势,就更无法忍受这一派荒凉的背影。她想走在他身旁,对他说,快乐和别人分享,就可以增加一倍的快乐;痛苦和别人分享,就可以减少一半的痛苦。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个背影在她眼中渐渐模糊。她抱住头,倚着墙坐在地上,忍受一波又一波的眩晕如潮水袭来,她听到聒噪的声音唱着熟悉的歌:“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楚煜……
高肃……
雪,再一次倾天覆地而来,没有任何过渡的,将帝都的繁华笼在一片茫茫白色之中。
刘一推开窗子,望着这覆盖了一切的颜色,心也随之茫然起来。
金线凤羽的谜题解开了,柳依依也从影子还原成人,她以为抽丝剥茧,会看到一个惊天动地的阴谋。然而没有,她看到的,不过是一段悲凉往事。每一个人都在地狱中挣扎,渴望自己被救赎,却在有意无意间,将一个叫柳依依的女子推进深渊。
这就是金线凤羽的眼泪,为了在地狱中卑微如尘的灵魂,卑微到直至毁灭,都惊不起丝毫涟漪。她明了,却没有力气去悲伤,就如同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关注高肃在做些什么。
轻轻的扣门声响起,刘一有些茫然地看过去。她想不出有谁会来敲她的门,事实上,那天离开密室后,除了照顾她起居的侍女,她再也没有见过兰陵王府的其他人。她似乎与世隔绝了,而高肃,也似乎从她的生命中蒸发了。
“请进。”
进来的是个一身戎装的侍卫,刘一愣了一下,才想起他是高肃身边的人,也是当日拦住她,不让她进府的年轻人。
她已经知道,他叫秦钺,与高肃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兄弟。
“有事?”
秦钺愣在门口,屋中脸色苍白,眼神暗淡的女子真的是他要找的斛律妍吗?他见她的次数不多,却记住了她脸上明媚的笑容,更对她当初锋利骄傲的表情印象深刻。如果说,他曾经见过一株带刺的梅花,那么,现在,梅花的刺折了。
“你就准备杵在那儿当木头桩子?”刘一有些恶作剧地笑了,她知道自己吓到他了,这鬼似的苍白也曾把她吓了一跳,不过现在她习惯了。
秦钺回过神来,赶忙抱拳行礼,“见过斛律妍小姐。”
“你背着高肃来见我?”刘一上上下下打量他,苍白的笑容再称不上明媚,调侃的味道却丝毫不减。
秦钺已迅速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坦然道:“是。”
“说吧,什么事?”
“王爷明日出征,兵发洛阳,准备与斛律子珩将军合力破敌,属下希望斛律妍小姐能送王爷一程。”
刘一的笑容凝在脸上,良久才重新绽放,“我为什么要送他?”
秦钺毕竟是年轻,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闻言,就有些发急,“王爷对小姐情深意重,小姐怎么能无动于衷?征程凶险,小姐当真做得到不闻不问?”
“你是高肃的兄弟,怎么对他这么没信心?”刘一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什么征程凶险?我告诉你,再险的征程,他也能把它踏成坦途……这一战,只会让他名留青史,彪炳史册。”
秦钺倒吸一口气,他绝对相信兰陵王的实力,却没想到这位未来的兰陵王妃比他更有信心,不禁问道:“小姐何以如此肯定?”
“嗯……”刘一故作沉吟,“蒙的。”
秦钺气结,忽然想起他不是来辩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的,“王爷的确实力非凡,可这不是理由。小姐是王爷没过门的妻子,丈夫出征,做妻子的理当相送。更何况……更何况王爷也希望如此。”
刘一的目光从秦钺脸上滑向窗外的茫茫白色,似笑非笑,很久,才轻声道:“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秦钺从小跟在王爷身边,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我们亲如兄弟。既然是兄弟,又怎么会不了解他?这么多年,我就从来没有见王爷真正开心过。只有现在,一提到小姐,王爷的笑才是真的笑,那份喜悦,让我们这些做兄弟的,都感觉得到。这段时间,王爷心事重重,每天借酒浇愁,我们都清楚,只有小姐才能打开王爷的心结,可是小姐……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刘一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她忽然跳起来,冲过来推秦钺,“高肃的事,要你来嗦?”
秦钺措手不及,又不能真的用力去抵抗,就这么被推出门外。
“斛律妍小姐!”他不死心,在屋外大力拍着门。
而屋内,刘一倚着门滑坐在地上。头,埋在膝间,裙子上便有了片片被洇湿的痕迹,“不是我不想出现,只是……来不及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