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睡觉。
就按照高肃说的,一根弦绷得紧了,总得松一下,免得断了。于是,这四个字的重大意义就再一次卷土重来,以绝对性优势压倒了生命中其他的事。
刘一享受完她的大餐,便开始睡觉,睡得昏天黑地。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据不完全统计,她这一觉睡得超过36小时,创其历史新高。
“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这是高肃见她睁眼后的第一句话,三分戏谑,七分调侃,代表的是十分担心。
他不会告诉她,她迟迟不醒,他开始害怕。因为她睡着的时候,呼吸轻浅,几不可闻,脸色也白得异样,仿佛生命在她睡着的时候,悄悄流逝。
刘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分外阳光。这让她有种错觉,仿佛只要她伸手摘下他脸上的面具,看到的就是楚煜——他和他真的很像,以前是样子像,现在连笑容都像。
她用了两秒钟的时间告诉自己,面前的人是高肃而不是楚煜。她对自己很满意,因为,以前要认清这件事,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但现在她很平静。
“我饿了。”
看到高肃,就想起睡觉之前享受到的那顿美味豪华的王府盛宴,这让她的胃蠢蠢欲动。
高肃的笑容已接近于开怀了,“那就快起来吧,梳洗一下,我让人给你准备胭脂水粉,你收拾好了出来用膳。”
刘一奇怪地看着他离去,这男人,不太像会注意女孩子妆容的人啊,能想到胭脂水粉,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但是,直到她坐到铜镜前面,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才体会到高肃的心境。
她看起来就像个久病不愈的人,脸色苍白,眼神暗淡,眼底灰青,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怎么一觉醒来,成了这副样子?
她不相信自己是生病,虽然有点萎靡,但她想那是睡觉睡多了。她得用点化妆技术,让自己正常起来,至少,看起来正常。
高肃再看到刘一,她又恢复成以往那种精力充沛、明艳无比的样子。她不再穿那天进宫时穿的曳地长裙,虽然那身装束让她看起来像女神一样美丽,但他更喜欢她现在的装扮,紫纶巾,蜀锦的褶衣褶裤,兽皮小靴,看起来活力四射。
“高肃,你家的厨师真是超水准。”
她含着满口的饭,呜呜噜噜说了句什么,换得高肃皱眉,抬手拂去她颊边粘着的饭粒。
“什么?什么……超水准?”
“超水准就是……就是好吃,特别特别好吃。”她强调着,灌了一口汤——差点噎住,猛咳。
高肃轻拍着她的背,忍俊不禁,“慢点儿,又没人和你抢……可是,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他有点疑惑,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或者他身边的人,吃的食物,一向是这种味道。可能这就是天下最好的味道,可是他们都没有欣赏过,因为他们都没有这份心境。
习惯了追逐权力与欲望的人,一颗心尝遍了血雨腥风,早已麻木,便尝不出其他的味道了。现在,看着面前的女孩儿这么真心实意地欣赏一顿饭菜,他开始觉得,口中的食物,真的有些与众不同……应该是,特别好吃吧。
“我吃饱了。”近乎风卷残云之后,刘一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巴,“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织造坊?”
高肃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不用去了。”
“为什么?我……”
她的质问还没来得及释放就被高肃打断。
“跟我来吧。”他起身,“我给你找来一个人,你去织造坊要找的答案,他都可以告诉你。”
“啊?”
刘一讶然跟上,她睡觉的这一天多里,他似乎做了很多功课啊。
刘一没想到,高肃带她见的人竟然是李德辅。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宫里的大总管请至王府,或者说“抓”至王府,关在密室里。密室无窗,插翅难飞,点一盏昏黄的灯,空气混浊。他并没用什么人身攻击的手段,却已把李德辅吓得不轻,看两人进来,“扑通”跪倒在地。
“王爷,王爷,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放了老奴吧。”
高肃居高临下地看着,冷笑,“李公公,看来您在这儿静思了一天,还是什么都没想明白呀。”
“老奴真的是不知道金线凤羽是怎么回事,您就是杀了老奴,老奴也是不知道,王爷……”
他说得涕泪交加,刘一看不过,才上前一步就被高肃拉回来,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她想高肃此举必有深意,只好硬起心肠站在一旁。
高肃走到椅子旁坐下,姿态是那种随意而冷酷的。
“李公公,本王这间密室修得不错吧。”
李德辅不知他什么意思,只能胆战心惊地点头称是。
“外形够隐蔽,机关够精巧,本王当时可是请了能工巧匠花了大力气修建的,为的就是关押那些和本王作对的人——进来就别想再出去!”
他的声音从得意转至阴狠,惊得李德辅一抖。刘一却忍不住撇嘴,就这么一间小屋子,说是储藏室还差不多,关押犯人,亏他想得出来。
然而李德辅显然吓傻了,也不觉得这里面关人有什么不对,边抖边磕头如捣蒜,“奴才绝不敢跟王爷作对,王爷开恩,王爷开恩……”
刘一发现他怕归怕,却一点不松口,翻来覆去的就是“不知道,王爷开恩”。她不知道这么高肃这么吓唬下去,能有什么结果,不禁有些着急。
高肃却不急,慢悠悠地从身上掏出一个本子,“啪”地扔在李德辅面前。
“公公做事虽然小心,却也不是滴水不漏。织造处一共少过三卷金线,公公当时是织造处主事,下令不让声张,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多话,可是人都怕担责任,所以有人把丢线的时间及数量记得清清楚楚——而那三个时间,都赶在公公当值的日子,您说巧不巧?”
李德辅的声音依然在颤抖,思维却丝毫不乱,“老奴确实失职,让人有机可乘,可是王爷也不能诬赖是老奴偷的。”
“没错,本王确实没有证据,你说是诬陷本王也没办法。”高肃不在乎地冷笑,“可是,你说,我把这些告诉皇上,皇上会不会相信你清白?金线丢在你手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定你个亵渎天威的罪,足够乱棍打死了。”
李德辅擦着额头的汗水——伴君如伴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高纬的暴虐与多疑了。他杀人,甚至不需要理由,心情不好就足够了。
他想,这一次,他可能真的逃不过去了。
“不要——”刘一忽然惊惶失措地尖叫起来,把密室中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高肃迅速起身扶住她,而她只惊慌地躲闪,“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柳依依,我知道你死得惨,可那不关我的事……”
她躲开高肃,跳到李德辅身后,对着空气的某一点大喊:“柳依依,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就来找他,找他!”
她的表情实在太惊恐、太吓人了,李德辅的脸色变得比纸还要白。而她捂着喉咙张大嘴、脸色憋得青紫的样子,活像被厉鬼掐着脖子。
高肃一惊之后恍然,不由佩服刘一心思灵巧,索性站在一旁看着,看着这个表现得惊惶失措的女孩和实际并不存在的鬼魂殊死搏斗。
刘一慢慢倒在地上,而李德辅抖如筛糠,惊惧地看着。
刘一忽然又慢慢起身,眼神变了,直勾勾地盯着李德辅。昏黄的灯光映在她脸上,眼神凄厉而怨毒,仿佛厉鬼上身。她伸着手,直扑向李德辅,尖叫着:“李德辅,还我命来!”
声音撞在密室的墙壁上,嗡嗡作响。
李德辅仓惶后退,惊叫着:“柳依依,我们不是想害你,真的不是想害你,你放过我们吧……”
刘一的手停在他喉咙一寸的地方,慢慢直起身子,“还说你不知道金线凤羽,还说你不知道柳依依……你还是承认吧。”
李德辅的脸色灰败下去,藏了那么久,躲了那么久,真相还是要被拆穿……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高肃慢慢踱上前,蹲在他面前,“你说我们——你,和谁?”
李德辅看着他笑了,不是那种谦卑讨好的笑容,而是有点无奈,有点惋惜。
“王爷,有时候,不知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高肃不为所动,依旧冷漠而平静,“我问你,和谁?”
“……舞澈。”
刘一万没想到从李德辅嘴里会吐出这个名字,极度错愕之后就是海水呼啸般的愤怒,死者已矣,谁给了他这样的权力,去诬蔑一个雪花般飘逝的生命,尤其是那样一个温婉凄凉得让人心疼的女子。
她猛地揪住李德辅,不知是想揍他,还是想咬他,或许她自己也没想好,只是想用些激烈的手段来发泄心中的愤怒。
然而,冷冷地低喝,喝止了她的举动。
“让他说完!”
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酝酿着压抑的、隐隐滚动的情绪。
刘一转头望向高肃,然而高肃并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李德辅,目光森寒。而他身上瞬间凝聚起来的凌厉气势让刘一感到无比危险,这种危险的感觉,她只有在天神祠内第一次看到高肃时才有——那是真正想杀人的感觉。
李德辅却像什么都无所谓了,无视两人的表情,往后挪了挪,倚着墙坐着,开口,声音安静而疲惫。
“我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越活越觉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其实,何止是我呢?宫里的每个人,谁不是披着人皮,却活得扭曲丑陋、鲜血淋漓,像十八层地狱的恶鬼——王爷,我说得对吗?”
他看着高肃笑,不再谦卑的笑容中有一丝近似冷冽的嘲讽,而高肃却对这样的笑容无动于衷——他默认。
“可是,舞澈不一样。”李德辅继续下去,“当我第一眼看到舞澈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女孩儿和别人不一样,她活得像个人……像人一样有梦想,有希望,有同情心,有爱……就像照进地狱的阳光。”
他看了刘一一眼,刘一愤怒的表情有些收敛,或者说,李德辅的开篇让她不再那么怒火高炽。他对舞澈的描述与她心中的形象吻合,他没有给那个女子原就凉薄的一生雪上加霜——至少目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