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不难想象,月光之下,霓裳羽衣的女子足踏碧莲,风华绝代,是怎样的一舞倾城,令一群不期而至的凡夫俗子失了魂丢了魄。
“后来呢?”
“后来……”高肃的眼神黯了一下,“后来发生了意外。碧莲台上的女子显然不是等着给太后以舞贺寿的,她甚至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多人看她跳舞,惊惶失措之下摔下碧莲台,落入湖中。”
刘一一下坐直身子,紧张地问:“她有没有事?”
“没事。”高肃摇摇头,“我把她从水里救了起来。”
“你?你救的柳依依?这么说,你们在太后寿宴上就已经认识了?”
高肃看着她,虽然她没用那种指控的激烈语气,可是意思还是没变,只得无奈地解释——他本是话很少的人,可现在,越来越习惯于解释。
“我当时是救了她没错,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事实上,她被我救起来之后,就被送去医治了,我以后再也没见过她,也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刘一相信他说的全是真的。如果不是因为她而追查起柳依依的线索,他可能一生都不会再想起来,曾经有那样一件往事,曾经有那样一个女子。他本就是个骄傲无情的人,心冷如铁,能被他看得上的人,记得住的事,从来就没有多少。再美的女子,于他,也是淡薄如烟,刹那间的惊艳或许有,转瞬即忘。真正刻骨铭心的,又能有谁呢?
可是,她不能摆脱心中不好的感觉,在听说高肃救了柳依依之后,开始有一层阴云盖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握紧手炉。
“再后来呢……柳依依在宫中怎么样了?”
“再后来……”高肃想起昨天接到的消息,唇边笑容不变,眼神中暗色却更浓,“再后来她就销声匿迹了,像个影子一样,彻底隐去了。”
不是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不得力,而是柳依依那样身份下贱的宫人,本来就很少有人会去关注他们的结局,所以,最终只能是销声匿迹。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她死了。”
刘一抱着手炉,感觉其中的炭火慢慢冷却,身上泛起一阵一阵的寒意。
高肃起身拿来一件衣服给她披上。
“她死了,是吗?”刘一抬头看着高肃,明澈的眼中有淡淡的哀伤。
高肃被那样的眼睛看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是如此强硬,强硬得一个人就可以面对任何危险,让所有人为她的勇气折服;她又是如此软弱,软弱得别人受一点点伤害,都会让她痛彻心扉。
“她……可能是得了重病,那天的湖水很寒……又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是被人害死的。”
“什么?”高肃有点讶然,他手下的探子都探不来的消息,她怎么如此肯定?
“她是被人害死的。”刘一又重复了一遍,垂下眼帘,声音很轻却不容反驳,“因为你……被人害死的。”
“什么?”高肃更惊讶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刘一抬起头,看见面前这个高傲强势的男人一头雾水的样子,忍不住叹息:“我现在终于明白我帮李德辅时,你为什么那么说了‘你对他好,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你既然这么明白,当时又为什么要救柳依依呢?”
高肃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当时情况那么危险,我难道不该救人吗?”
“应该,这本来也没什么错,可是——”她顿了一下,看着高肃,看着他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便流露出的那种羽破天骄、无人能及的气势——吸引人,也毁灭人。
她心中叹息,爱上这个男人的女子,是注定要堕入地狱的。
“你那么做,却足够让一个因妒生恨的女子失去所有理智。”
高肃皱眉,“你是说……斛律妍?”
刘一点点头,“斛律妍青梅煮酒应该就是在太后寿宴上吧。如果我没猜错,还是在柳依依跳舞之前。”
她只是偶尔迷糊,却绝对不笨,非但不笨,还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孩。零零碎碎的片段被她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大概清晰的脉络。
“那晚,斛律妍本来成了宴会绝对的主角,应该是艳惊四座的那种,可是,柳依依一出现,一切都变了。”
“你是说,因为柳依依抢去了斛律妍的风头,所以,她杀了柳依依?”
“不完全是。”
刘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个千年之前的女子的爱恨情仇,她却仿佛感受得一清二楚,难道因为她的灵魂占用了她的身体?
“斛律妍不在乎别人抢她的风头,她在乎的是柳依依抢走了你的全部视线。”
她看着高肃,眼神有一点迷离,“你看柳依依跳舞看得很专注,你在心里欣赏那支舞,你对跳舞的女子笑了……她掉下去的瞬间,你非常紧张,所以你比任何人反应都快,最先抢过去救起她……湖水很冷,你抱她抱得很紧,担心她会不会就此死去……你甚至对她有一瞬间的动心……”
高肃眉头微蹙,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他完全记不清了,而他当时的反应是什么,心里想的是什么,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唯一不忘的是试着去解释什么——
“我没有对她动心。”
刘一笑了一下,“你当时想什么,谁知道?反正,斛律妍看到的你,就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高肃反问。
“因为我就是斛律妍。”
“你不是。”
“反正……”刘一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她仿佛透过斛律妍的眼睛看着当时的一切,而所看到的都是斛律妍脑海中的残存的影像。
“反正我就是知道。”她小声嘟囔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从头上拔下金线凤羽,“柳依依当时穿着的就是金线凤羽织成的舞衣,斛律妍也一定听说过金线凤羽的传说,所以她才会认为柳依依故意穿上那件衣服来吸引你的注意。以她那种偏激狠毒的性子,杀了柳依依,烧了舞衣,完全有可能。”
“什么是金线凤羽舞衣?”
“你不知道?”刘一有点惊讶,转念又一想,那个传说只能骗骗情窦初开的少女,高肃这样的男人不知道也完全有可能。当下,就把青瑶给她讲的传说给高肃讲了一遍。
高肃静静听着,刘一讲完之后,忽然开口:“若是金线凤羽舞衣如此珍贵,一个小宫女如何会得到?她那晚怎么会出现在碧莲台上跳舞?”
刘一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刚还为自己拼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有点小小兴奋,现在才发现,找到柳依依对解开谜题没什么帮助,依然是一团乱麻。
苍黎在柳依依的故事中扮演什么角色?
舞澈又为什么会有金线凤羽?它和她的救赎有什么关系?
柳依依一直把自己隐藏成影子,为什么要穿上那件华丽的舞衣跳舞?
李德辅听到金线凤羽为什么会怕?
千头万绪依然纠缠在一起,混乱而迷茫。刘一趴在桌子上叹气,真的很累,谜底到底是什么?
高肃忽然伸出手,“把那个给我。”
刘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金线凤羽,她递到他手上。
高肃拿着金线凤羽,时而对着阳光,时而放在桌上,看得很专注。
“神鸟凤凰送孔雀的礼物,要一千只孔雀中才会有一只得到一根这样的凤羽,有珍贵的金线嵌在其中的凤羽……”
“是啊。”刘一有气无力地答道,不知道高肃为什么要念这个。
高肃忽然放下手中的凤羽,沉声道:“这根金线凤羽……是假的。”
刘一茫然地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舞澈临终前郑重其事地让你转交给我,藏了那么多秘密的金线凤羽,怎么可能是假的?难道你见过真的?”
她语速又快又急,因为震惊、因为焦躁、因为惶惑以及其他说不清的情绪,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高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把凤羽递到她眼前,“真正的金线凤羽,金线应该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可是这根,你仔细看,是有人把用黄金抽就的线逢到了普通的孔雀羽上。”
刘一闻言,把孔雀羽拿过来。说实话,她第一眼看到这根孔雀羽,就被它的华丽璀璨镇住了,再加上它背后隐藏的秘密更让它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她还真没把它当成羽毛好好看过。此时,听了高肃的话,心无旁骛,细细观察,才发现那几根金线和其他颜色的羽确实不一样,有人为的痕迹。
可是,她还是将信将疑,一千五百年前,什么样的技术能把黄金抽成金线?
“这金线如此纤细,我不信有人能用黄金做到。”
“就我所知,皇宫织造坊就能办到,皇上龙袍上的龙就是用这种金线绣成的。”
刘一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敢想象,如果真有这样的金线,那么又是谁,把这样的金线一根根绣到孔雀翎上,如此殚精竭虑,如此费尽周折?
她似乎看到一个人,在阴暗的角落里,点一盏昏黄的灯,一针一针地绣着孔雀羽。华丽的舞衣在针下慢慢成形,那是用一点金光装饰的血腥,用一片璀璨掩盖的黑暗。她看到昏黄的灯映着一张脸,眼神恶毒,笑容狰狞。
那个人,绣的不是舞衣,绣的是诅咒。
她猛地站起来,眼前一片流光飞舞,幸而被高肃紧紧扶住。
“你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起得有点猛,大脑供血不足。”
她扶住脑袋,让那一片眩晕尽快过去,“我要去织造坊,可能能查到线索。”
高肃一向喜欢雷厉风行,但是现在,他发现这种作风有时让人生气。他按着她坐下,“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想知道真相,靠的可不是这种不要命的做法——吃饭,睡觉,我说可以了你才能去。”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刘一闷闷地嘟囔着,看着上方狰狞的面具——却没有真的要反抗的意思。她其实想说,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只是,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口不对心。
高肃却不管她说什么,眼神透着十足揶揄,“不听试试看,我保证你在兰陵王府寸步难行。”
刘一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那么,好吧,听你的,吃饭——我要吃龙、虾、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