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是不服气多过害怕。她那精彩绝伦的花式调酒以及令她兴奋莫名的幸运,全成了别人眼中一场聊胜于无的耍猴游戏,这令她万分气闷,甚至忘了去担心自身的处境。
高肃愈发相信,她的精明是暂时的,迷糊是本质的。
“未必是真的知道,或许他不相信苍黎,或许他不确定,他在试探,或许……”他看着刘一,目光一寸寸阴冷下去,“或许,这只是他的游戏。”
“游戏?”
“用一块布套住你,放任你奔跑,你以为你在逃离,其实……一支箭一直指着你,在你觉得安全的时候,冰冷地射穿你的心脏……”
高肃的手越握越紧,全身都在颤抖,而他的眼神,比他的面具更狰狞恐怖。
“高肃!”刘一惊叫着上前,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那靠近的温暖让高肃蓦然从梦魇中惊醒。他轻轻喘息,有几分疲惫,“没事,没事……”
他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冷静如昔,“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的处境比以往更危险,你只有待在兰陵王府,我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可是……”
“还在犹豫吗?难道……你不想知道柳依依的故事了?”
“柳依依?”刘一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盯住高肃,“你以前说你没听过柳依依这个名字——原来你在骗我!”
高肃的回答只是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他径自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想知道柳依依,就来兰陵王府。”
刘一一直看着高肃的身影消失在府门之后,蓦然反应过来,跳下马车,追上去。
“大骗子!”
她在他身后大喊,语气不自觉带了哭音。
高肃蓦然回首,刘一眼中绝望受伤的神色让他觉得他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
“一一……”
“别叫我!”刘一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愤怒。
在这个迷雾重重的异时空,柳依依是个影子,让原本就不明朗的事情更加扑朔迷离,她相信只要把柳依依从影子还原成人,所有谜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所以,她所有的目标都是寻找柳依依。
为了这个目标,她在一团迷雾中左突右冲,举步为艰,却始终不曾放弃。她以为是她坚强,或是勇敢,但在此时压顶的愤怒之中,她忽然明白,她之所以能够坚持,只是因为她找到了让她可以坚持下去的人。
相信不管前路几多风雨,转身,就能够看到他,所以才能坚持;相信就算深陷绝境,也有他不离不弃的守护,所以才能坚强,才能勇敢。
但此时,她才发现,那个她深信不疑的人,那个让她坚强勇敢的人,其实早就把她苦苦追寻的答案握在手中。他的不离不弃,与其说是守护,毋宁说是戏耍。
一种被全世界欺骗、孤立无援的委屈与绝望瞬间就袭上心头。
“大骗子!你早就知道柳依依,可是你骗我说不知道,然后看我在这里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你说我在高纬眼中是个游戏,那么在你眼中呢,是不是连游戏都不如,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喊出最后一句话,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得不让它落下来,只是用那双蒙着水雾似的大眼睛愤怒地、狠狠地瞪着高肃。
高肃的眼神就多了点心疼,多了点无奈。他苦笑着摇摇头,被一通连珠炮当头轰下来,他终于知道他错在哪儿了。
“如果我说我不是早就知道柳依依,而是昨天才知道的,你是不是可以不再叫我‘大骗子’?”
“不可以!”刘一怒气冲冲,脱口而出,吼完之后,才发现不对劲,惊讶地望着高肃,声音小了许多,“昨……昨天才知道的?”
高肃此时才敢上前,她方才叫他“大骗子”的时候,那眼神简直就把他当成瘟疫,他若敢上前一步,她立刻就转身跑掉。
“斛律子珩让我帮你查柳依依,除了一个名字,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派了很多人去查,昨天才收到消息——现在,不生气了?”
他低头看刘一,刘一不吭声,脸依然红彤彤的,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为刚才的大吼大叫不好意思。
他倾下身,与她平视,“你的嘴巴很厉害呀,不问青红皂白就指控别人是你的强项?”
如果他没记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强的就是在悬崖那一次,他九死一生把她救下来,她非但不感激,下来就是一通狂轰滥炸。动嘴也就罢了,还动手,害得他本来就伤痕累累的后背差点筋断骨折,修养到现在还没恢复元气——他真的有点冤,是不是?
“呃……我……”刘一有一丝愧疚,不过立刻又色厉内荏起来,“是你不把话说清楚,还来怪我不问青红皂白!”
“是我话没有说清楚,还是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在你眼中,我这个大恶人、大骗子配做什么好事,对不对?”
“才不是,我……我……”刘一真的有点急了,如果不相信,就不会有刚才那种被欺骗的强烈痛楚,可是她又不知从何解释。
高肃却蓦然笑得开怀,“逗你的——看,被人冤枉指控的滋味不太好受吧。”
刘一蓦然闭了嘴,被人小小戏耍了一番,有点恼、有点羞,更多的却是愧疚,她对他无端指控何止一次两次,那他岂非要一次又一次承受被人曲解的委屈、不甘与无措?
然而,要死鸭子嘴硬的刘一主动认错一向比登天都难,她酝酿了半天,才吭哧出一句:“算……算你有理。”
好在高肃也没指望她认错,能在刘大小姐脸上看到这般千载难逢的羞涩表情,他已经很有成就感了。
“你打算这么一直站着讲话吗?我可是有伤在身的人,不奉陪了。”
他说完,转身向府内走去。这一次,刘一再不敢多话,乖乖地跟上前。
兰陵王府虽不及皇宫奢华,但也楼宇森列,多间院落相互毗连。而园景修建取法自然,颇有雅致。其间檐廊回转,曲径通幽,随处可见苍松翠柏,掩映在白雪之中,挺拔苍劲,经霜不凋。
刘一随着高肃在院落中穿行,最后来到书房。
一进屋,刘一就迫不及待道:“现在,可以告诉我柳依依的事了吧。”
高肃示意她坐下,命人取来个银色手炉,让她抱着暖手,又命人上来热茶,才开口道:“你说,柳依依就像个影子,一点都没错。”
“什么意思?”
“像影子一样暗淡无声,躲在角落里,让所有人忽视她的存在。”
“我不明白。”
“她本是宫中歌舞教坊的一名舞伎,可是和其她光彩照人的女子不同,她容貌普通,言辞木讷,举止粗笨,常常连一个最简单的舞蹈动作都做不好。后来还因为意外伤到脸,留下一道疤痕,从此便失了跳舞的资格,成了伺候其她舞伎的婢女。她很快就湮没在后宫群芳之中,暗淡无光,成了最下等的丫头。而她本人也愈加沉默,经常一天一天的一句话都不说,时间久了,很少有人再记起她的名字,都叫她哑子。”
刘一越听越皱眉,这和她想象的差太多了。虽然她并不知道柳依依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当初拓拔锋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已经勾勒出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至今对拓拔锋念给她听的那首诗印象深刻——
芙蓉出水映佳人,一舞惊鸿动四方。
疑见洛神谪临世,祈攀天府访陈王。
那就是个凌波临世的洛神仙子,凭一支舞就能征服无数人的绝代佳人啊,怎么可能是高肃口中“容貌普通,言辞木讷,举止粗笨”的婢女呢。唯一的可能,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有什么不对吗?”
高肃看着她抱着手炉,眉头深锁,闷闷不乐。
“你说的柳依依,不是我要找的柳依依。”
高肃一扬眉,“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要找的柳依依,是个很会跳舞的女孩子。”刘一想起她那个华丽凄迷的梦境,梦中女子一袭孔雀羽衣,足踏碧莲,临渊而舞,那个形象与拓拔锋的描述重合,那才是她要找的柳依依。
“拓拔锋临走之前告诉过我,他见过一次柳依依,印象极其深刻,因为他以前以及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柳依依舞出来的那种华丽出尘的舞姿。能让闷葫芦如此盛赞,可想而知柳依依有多出色了。而且拓拔锋还告诉我,当时见到柳依依跳舞的人里,还有人赋诗一首‘芙蓉出水映佳人,一舞惊鸿动四方。疑见洛神谪临世,祈攀天府访陈王’——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个暗淡的宫女呢?”
刘一有点气馁,她本来是抱了好大的希望的,以为事情终于有了头绪,现在看来,只是空欢喜一场。
高肃看着她,微微一笑,笑容有点莫测高深,“怎么不可能呢?或许我说的,和拓拔锋说的,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怎么可能?”刘一还是不能把这两个形象重叠。
“因为,就是我说的这粗鄙暗淡,让人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宫女,在太后寿宴上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什么事?”刘一好奇起来。
“当时太后大寿,皇上为讨太后欢心,已于月余前寻来一块巨型美玉,命匠人雕成一座碧莲台,藏于御景园碧波湖的湖心小岛上。寿宴当晚,月上之时,飨宴正欢,皇上率众臣陪太后一起登上湖心小岛,准备将碧莲台献予太后。未曾想到得岛上之后,却见到一幅奇景。”
“什么奇景?”
“一女子在碧莲台上翩然起舞,穿着一件凤羽舞衣,光华万千,而她本人就像踏月而来的仙子,孤独灿烂、华美飘逸。她的舞姿震动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君臣,众人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是梦境,或是幻影。”
高肃说到这里,看着刘一。
刘一忽然反应过来,惊呼:“柳依依!”
“不错,就是柳依依。”高肃点点头,接下去道,“只不过当时没有人会把碧莲台上的女子和那个不起眼的宫女联系在一起。或者说,没什么人会把她和凡人联系在一起,大家都更相信她是天宫而来的仙子,为太后以舞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