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觉得自己在做梦。
一直到车上,她还止不住兴奋,一直拉着高肃,“你说,我怎么就能蒙对了呢?怎么就能蒙对了呢?老天哪,我一定在做梦……我就随便将几种酒兑在一起,居然就……就对了。”
她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一直说,一直说。那是极度紧张的神经骤然放松的反应,未必真想表达什么,只是宣泄一种情绪。
然而高肃并没有感染她这种情绪,他只是以一种近乎温和的笑容来应付她的兴奋,目光却穿过她的脸,遥遥地落在某个未知的地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坐上马车的。他骑马而来,却陪着刘一乘车而去,仿佛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刘一也不觉得他坐上马车有什么不妥,她已经习惯了回身,看到他。于是,在等着高纬赏赐的那十一斛珍珠装车的时间,她说个不停,他沉默以对,却都觉得,彼此在身旁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刘一终于察觉了他心不在焉,慢慢敛去笑容,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高肃的目光回到她脸上,那暗夜沉沉的冰眸一点点温暖起来,却最终只是淡淡摇头。
“你分明就有事嘛。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嘛,说嘛。”
高肃苦笑地看着刘一抓住自己的手臂,满面娇憨,不依不饶——此时的她,完全就是个耍赖的孩子,哪有方才半点试探李德辅的心机?
或许,她从来就不是个有心机的女子,就像他在她眼中看到的,纯净澄明,近乎水晶。那么,要怎样的濒临绝境,才能将那样一个女子逼得全副武装、满腹心机?
从南阳到帝都,从郡衙到皇宫,一路走来,面对处处杀机,一个人,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这条路,她一定走得很辛苦、很疲惫吧。
那么,吾之所愿,前路风雨,与卿同行。
“我在想……”刘一以为自己等得花儿也谢了的时候,高肃终于开口,却是敛去最后一丝笑容,语气波澜不兴——他的表情让她不自觉地松开抓着他的手。
“在三十六种酒中能选对调制‘九五至尊’的酒,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走运……想来那句话是不错的。”
“什么话?”
“傻人有傻福。”
“啊?你……”
终于明白了高肃是在耍她,刘一气得扑过来打他,高肃虚张声势地躲开。然而马车车厢能有多大的地方呢,两个人很快闹成一团,笑着,叫着,那一份旁若无人,张扬到放肆的快乐就轻而易举地泄到车外,回旋在空旷阴冷的皇宫大内,突兀得让人嫉妒。
倚门独酌的男子,眉宇间孤意更甚。
如果不是穿着九龙环绕的黄袍,如果不是倚着巍巍壮观的宫门,会让人误以为,那不过是个漂泊天涯的倦倦孤客。
李德辅就有这一瞬间的错觉。不过,一闪即逝,他决不会因此而多想什么。他很清楚,面前的人可以孤意,却决不会宽容;可以清冷,却决不会仁慈。不要去妄图揣测他的心思,因为那一张慵懒无谓的面孔之后,藏着什么样的心思,谁也猜不到。
他躬身上前,小心回禀:“皇上,赏赐给斛律妍小姐的珍珠已经全部装好了,是否准他们离开?”
北齐天子却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一手端杯,一手执酒,倾倒的酒,澄碧如玉。
“老东西,你猜,这酒叫什么名字?”
他端着酒挡在眼前,不知是看酒,还是看透过杯子看着前方——前方,是刘一的马车。
“这酒……”李德辅看得很清楚,这就是方才斛律妍猜过的那种酒,还因此被赏赐了珍珠,她猜这酒叫“哇,好苦啊”。
但是李德辅不敢答,高纬这样问,就必然另有深意,而且他笑容很奇怪,那笑容让人心底泛起丝丝寒意。
他嗫嚅了半天,最后只能胆战心惊道:“老奴不知,请皇上明示。”
高纬的笑容就越发奇怪起来,慢慢拿下酒杯,“这酒叫柏子叶酒,这是……斛律妍最喜欢的酒。”
李德辅倒吸一口冷气,惊诧地望着远处的马车——那里面已经没有笑声,涂了胡桃油的雕花车体,泛着一种诡异的光。
“皇上……”
高纬却像是倦了,那种奇怪的笑容慢慢淡去,倚着宫门,轻声慢吟:“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刘一跌进高肃怀里,笑声便戛然而止。
打闹间踩住衣裙导致的意外,让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定格的画面便带了几分暧昧。
他与她近在咫尺,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着对方,也看着自己。他忘了放开,她也忘了离开,相依相拥的温暖,踯躅独行的人有谁不渴望?
只是,这一份温暖又有几许真实?
刘一的眼神,是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迷茫。她越来越不能确定,这令她倍感心安的温暖力量,究竟来自于面前这个人,还是来自于他身上那抹熟悉的影子。
整整一千五百年,从最初酬躇满志地寻找回归之路,到现在越来越渺茫的希望,她开始惊觉,那一段跨越千年的时光,漫长得让她越来越不敢想象。一段足够让石头风化的时光,她究竟还能抓住什么?
也许,心中思念的影子,在抛下执手石的那一刻,已镌刻成伤。让疼痛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比时间更长。
“王爷,小姐。”马车外传来李德辅恭谨的声音,刘一一惊,猛然离开高肃。
高肃看尽她的尴尬与不知所措,狰狞的面具掩藏住所有思绪,只有目光如水冰凉。
他挑开车帘,沉声道:“什么事?”
“皇上赏赐给斛律妍小姐的珍珠都装好了,两位可以走了。”
“有劳公公。”
“王爷客气,老奴告退。”
李德辅躬身后退,腿一瘸一拐,想是被高纬踹得不轻,样子有几分滑稽。
刘一一眼瞥到,心中生出几分歉疚,不管他与金线凤羽,或者是柳依依的事有什么关系,总是位花甲老人,因为她而被人打骂,总觉得过意不去。
她探身向前,“李公公……”
李德辅立刻站住,身子依然躬着,“斛律妍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李公公,你的腿伤得重不重?”
李德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刘一说什么,笑容越发谦恭,“奴才做得不好,被主子打骂是应该的,这是为奴才好,奴才心里清楚。”
见李德辅一脸谦卑,刘一忽然明白,在这个将人分出三六九等的王朝,有些人是连说痛的权利都没有的。
心中大不是滋味,转头轻声问高肃:“你随身带着治跌打损伤的药吗?”
高肃看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唇边的笑容有几分冷冽,“最好收起你的善心和愧疚,你对他好,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
“你……”刘一想不到高肃会说出这种话,想来这就是皇族贵胄渗透到骨子里的优越与冷漠,心中大为恼火,咬牙吐出两个字,“冷血!”
她狠狠瞪高肃一眼,径自跳下马车,从后面副车上抓下一把刚刚装好的珍珠,走到李德辅面前,递到他手里,“这珍珠……”
她是想表达自己的歉疚,因为珍珠是她现在唯一能拿得出来的东西。当作礼物也好,当作补偿也罢,总是一番心意,以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高肃在车上淡淡接口:“还不谢斛律妍小姐赏赐?”
李德辅赶忙跪倒在地,“老奴谢斛律妍小姐赏赐。”
“您快起来。”刘一吓了一跳,赶忙伸手相扶,“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这是……”
然而李德辅膝行后退,避开刘一的搀扶,再次叩头,“老奴惶恐,老奴谢斛律妍小姐赏赐。”
刘一错愕地看着,回首瞥见高肃唇边的讥诮,似乎早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恼火,只能站在那儿,憋出一句:“您……你,你起来吧。”
转身,飞也似的逃上车。
马车起步,将匍匐在地的身影以及远处倚着宫门的黄色身影,都抛诸于后。
一路但闻车声辘辘,车上的两个人再没有交谈。
刘一陷在座位里,依旧在为高肃方才的冷漠生闷气。而高肃,倚着车厢,目光沉沉地落在远处,仿佛穿透了壁上挂着蜀锦,看着什么。
终于,车停了。
“到了,下车。”高肃淡淡道。
刘一挑开窗帘,发现外面一座斗拱飞檐的豪华府第,有几分眼熟,却不是上将军府。
“是你到了,我还要继续。”她没好气地道。
高肃的唇边有笑意,“你也到了,从现在开始,你住在兰陵王府。”
“凭什么?”他的轻描淡写令刘一一直压着的怒火瞬间爆发,“你以为你是兰陵王就很了不起吗?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轻易左右别人?是不是别人在你眼里就是东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
“你以为,你真的骗过他了吗?”他无视她的怒火,声音低沉、淡定,像一句冰凉的叹息。
刘一便从愤怒的指控中惊醒过来,怒意来不及退去,凝结成一个滑稽的表情。
“什……什么?”
高肃抬起手,似乎想抹去她眉间的错愕,最终却只是落在她的肩上,叹息着笑,“眼神。如果皇上真的相信你是斛律妍,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
“三分慵懒,三分玩味,三分锋利。”
“会……会吗?”刘一有些吃惊,她从不知道在一个人的眼中可以看出那么多东西。她想起高纬那懒洋洋的笑容,邪异的言行,眼中偶尔闪现的寒光,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还剩一分是什么?”
“还剩一分……”高肃苦笑着摇摇头,“还剩一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一向自认为很了解高纬,了解他的残暴,了解他的寡情,了解他喜怒无常,了解他杀人取乐,所以他才能够自信游刃有余。可是,此时才发现,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破高纬眼中那一点黯色,而这一点黯色,也许才是真正危险的。
“如果他知道我是假的斛律妍,为什么还会放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