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肃留意到了,慢慢离开凭几,心中开始有不安的感觉。
刘一停在李德辅面前,笑容有点诡异,“李公公,您能陪王伴驾,深受皇恩,必定有一颗七巧玲珑心。您猜猜,我为您调制的酒叫什么名字?”
“猜猜,李公公猜猜。”众人七嘴八舌地起哄,依然还残留着方才的兴奋。
高纬有些恶作剧地踢踢李德辅,“老东西,艳福不浅嘛,斛律妍小姐这样的美女居然会夸你有七巧玲珑心——还不快猜!”
李德辅委下身子,笑得很勉强、很难看,看看皇上又看看刘一,眼神有哀求之意,“斛律妍小姐别戏耍老奴了,老奴大字不识一筐,哪猜得出什么好名字来配小姐的酒?”
“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刘一眨眨眼,把酒塞到李德辅手中,“猜到了不敢说?”
“小姐……小姐说笑了……”李德辅端着酒的手微微发抖。
“好,既然猜不出来,那我告诉你。”刘一看着他,眼神中有很锋利的东西,刺得李德辅的手抖得就更厉害,酒的层次开始混乱。
“它叫……金线凤羽!”
“当!”水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五颜六色的酒污了一地,变成很奇怪的颜色。
“狗奴才!”
高纬一脚踹下去,这一下是用了大力气的。李德辅被踹出去好远,摔在地上,又赶忙爬起来跪好,磕头如捣蒜,“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来人,把这扫兴的狗奴才拉下去,廷杖八十,打死了埋,打不死拉去喂狗!”
高纬大吼,殿前武士冲上前。
“皇上!”刘一被这突然变故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拦住高纬,“你不能这么做!”
高肃瞳孔蓦然收紧,他意识到刘一闯祸了,但他也清楚,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观其变——他的手在身侧慢慢收紧成拳。
“你说朕不能这么做?”高纬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懒洋洋的笑容被一种狠戾阴鸷所取代,眉梢眼角都是暴虐之气。
圣寿堂中的气氛忽然就降至冰点。
刘一蓦然惊觉,这才应该是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暴君的真面目,弑兄杀弟、诛戮功臣,把杀人当作乐趣。他上一秒对她笑,决不代表下一秒不会把她像蚂蚁一样碾死,但她此刻已没有退路,有一个人因为她轻率的举动就要命赴黄泉。她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她觉得李德辅藏着关于金线凤羽的秘密,所以她试探他、吓唬他,却没想要他的命,现在,她就必须为他的命负责。
她学着电视上的样子,换上一副甜美的笑容,软语温柔:“皇上,小女子的意思是您是天子至尊,犯不找为这样的笨奴才动怒。他犯了错,是该罚,打死他也不算什么,只恐怕坏了大家的兴致,也污了您天子的名声,这……”
“你说这么多废话还不是不想他死?”高纬冷冷地截断她,笑容讥诮。
刘一讪讪地住了嘴,高纬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耍猴。她开始觉得,这个以暴虐著称的少年天子比史书上写得更可怕,只要他愿意,他的心机其实一点也不输于高肃与斛律子珩。
那么,除了简单直接,她还能做什么呢?……至于有没有用,听天由命吧。
她勇敢地直视高纬,“是,我不想李德辅死,请……”
“殿前武士退下!”高纬忽然一扬手,抓着李德辅的武士迅速退了下去。
刘一惊异地看着,竟忘了谢恩。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解决了,让她觉得像在做梦。
高纬忽然凑近她,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慢语道:“朕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朕都答应……怎么,你忘了?”
吐字间的气流在耳壁碰撞,刺激得刘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她又不敢躲,有点瑟缩,笑得很勉强,“谢皇上。”
高肃远远看着,有锋锐的光在眼中闪现,他起身,淡淡道:“皇上,是不是该请斛律妍小姐为臣青梅煮酒了?”
“皇兄等不及了?”高纬抬头,看着他,带点挑衅,带点嘲讽。
高肃只平静地答道:“是。”
高纬冷冷地笑了,懒洋洋地坐回龙椅上,“那么,斛律妍小姐,请吧。”
刘一如蒙大赦,转身,正对上高肃的目光,刚刚一直绷紧的神经就在那样的目光中松了下来。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不是感激他替她解围,而是想告诉他,转身,看到他,这样的感觉很好。
转身,看到他。
刘一又笑了,手上已端了一杯调好的酒。
这一次,她又震动全场,不是震动于炫目,而是震动于简单。
再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抛瓶,她只是把几种她喜欢的酒缓缓地注在一起。她倾注的动作很柔和、很安静,带一点点忧伤。
她在想高肃,想高肃适合什么样的酒。他凌厉霸气,轻而易举地掌控全局,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冷悍强势,像脸上那个狰狞的面具,让人不敢直视。
她本来以为,他就是那样的男人。如果没有和他一起经历舞澈的死亡,没有和他一起生死与共,没有看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愤与哀伤,没有看过他深陷梦魇时的痛苦与无助,她会以为,他就是那样的男人。
可是,经历了,见到了,感觉就不一样了。
她忘不了他抱着死去的舞澈时的样子,忘不了他在梦魇中喊着母亲的样子。她想起舞澈的话,“他不快乐,他有很多很多的心事,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我感觉得到,他不快乐”。如今,她也感觉到了,何止是不快乐,他的心中写满了深刻而绵长的疼痛,让人想哭都哭不出来。
“这酒叫什么名字?”高肃接过酒杯,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的笑容干净、温暖、明媚,像一个纯净的梦境,一个完全不同于他梦魇的梦境,让他有忍不住触摸的冲动。然而,他忍下了,只是握紧酒杯,淡淡地问。
刘一想了想,她刚才一直想着高肃,倒忘了去想这酒该叫什么名字,她只能歉然地笑笑,“我还没想出来,等以后……等我想出来,再告诉你。”
高肃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是一种淡淡的味道,没有特别苦,也没有特别甜,很清爽,很安静,很柔和,是一种不需要用全身力气去抵抗的味道……一种容易让人眷恋的味道。
看着高肃没什么表情的唇,刘一就有点紧张,她忽然对自己调的酒没有自信了。
“这酒……可以吗?”
那紧抿的唇就慢慢上扬,绽放成一个难得清朗的笑容,“我再没有尝过……比这更好的酒。”
“啪啪啪”的鼓掌声,不知谁先带的头,瞬间在圣寿堂里响成一片,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让人动心的气氛。刘一的脸就有微微的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只觉得在高肃的眼神和笑容中,那掌声就跟催化剂似的,心中开始有一种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
她想,这可能是因为她闻着酒的时间长了,有一点点醉,把电视中常见的桥段和现在弄混了。又不是拍言情剧,胡思乱想什么?她心中笑自己,却忽然看到高肃向她伸出手,她一惊,难道他想……
然而,想象中的旖旎画面并没有出现,高肃只是伸手把她扯向身后。
她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幸好他扯过她之后并没有立刻松手,仍扶着她。
“怎么了?”她吃惊地问,高肃并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一个方向,眼神锋利如刀。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猛地一沉——
她看到了,令人恐怖的黑色。
像从夜色中幻化出的人形,又像从地域中走出的影子,吞噬尽天地间的一切色彩,一个人就代表了地狱,释放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让毁灭成为永恒。
苍黎!
刘一的心一直沉下去——月圆之夜,她明明将封印了苍黎灵魂的凶神之泪抛下了万丈悬崖,他不是该随之一起毁灭吗?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她在高肃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然而只是一闪而逝。他不是那种会把精力浪费在疑惑上的男子,危险临近,他的本能反应就是集聚力量、蓄势待发,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整个圣寿堂,瞬间掌声冻结,寒气森森。
北齐天子是唯一还在笑的人。他看到了那个令整个圣寿堂气氛骤变的黑衣人,然而他的表情丝毫没变,姿势也没变,依旧懒洋洋地倚在龙椅里饮着酒。
一杯倾尽,他举杯向走过来的黑衣人含笑示意,“苍黎先生,你告诉朕说,这次如果再让斛律妍小姐青梅煮酒,朕会看到有意思的东西——果然,精彩更胜从前。”
苍黎在御驾前微微颔首,算是行礼,也算是回应。
他并没有出声,然而刘一分明听到了阴冷的笑,不知怎地传递到心,带着邪恶与压迫。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要斛律妍御前表演并不是高纬心血来潮,而是苍黎刻意安排——他就是要在北齐天子面前拆穿她的身份,他要她魂飞魄散!
她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旋即被另一只手握住。有温暖的力量传来,盖过心头的阴冷。她侧头,悄悄望着身侧拉住她手的人,一寸一寸,看他狰狞的面具,看他锋锐的眼神,看他冷酷的唇角——每一样,都让她觉得安心。
于是,她反握住他,像他一样用力。她要告诉他:我没有忘记你说的话——你说过,“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信任到可以生死相托?
然而,索命的死神不会让游戏轻易结束。
苍黎淡淡开口:“斛律妍小姐方才的绝技的确让人大开眼界——可惜,臣觉得遗憾。”
“怎么说?”高纬一扬眉。
“听闻小姐在当日皇太后寿宴之时,曾为皇上亲手调制一杯‘九五至尊’,被皇上赞为‘只应天上有,人间不曾闻’。臣今日无缘得见,是以遗憾。”
刘一倒吸一口凉气,她当然明白苍黎是什么意思。果不其然,高纬转向她,“听听,听听,苍黎先生这是变着法的还想再看你表演呢……说实话,朕也真想再尝尝那酒——斛律妍小姐,肯再为朕调制一杯吗?”
刘一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皇上,现在酒不齐,恐怕……”
“这有何难,叫人备下就是了。你尽管说出名字。”
刘一叫苦不迭——这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呢,鬼才知道那“九五至尊”是用什么调出来的。她就算是金牌调酒师,也不可能凭一个名字猜出一千五百年前一杯鸡尾酒的成分啊。
她转头看高肃,然而高肃只有一个握剑的动作。她赶忙不动声色地拦住,对高纬干笑道:“皇上,您让他们把当日的酒都……都备出来吧。”
高纬挥挥手,执事太监赶忙去准备了。
这一次,是高肃的手一寸寸冷下去,握剑愈发用力。
对于配不出那杯酒的后果,他比刘一更清楚。只要味道不对,凭高纬多疑的个性,他自然而然会怀疑斛律妍的身份。再加上他对苍黎信任有加,苍黎随便说一些冤魂附体、凶灵作祟的惑主妖言,他就必会视刘一为妖邪,务求斩尽杀绝。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高肃的瞳孔蓦然收紧,宝剑几欲出鞘!
刘一用力按回去,压低声音道:“我没忘你说的话,你也不该忘了我说的话!”
她说的话?
高肃愕然,但她的眼神让他马上反应过来,就是那一句——我不要以折损你为代价。
心中不免感动,却又忍不住揶揄,然而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拿眼神示意:不然你有办法?
刘一回应的眼神更让人沮丧:没准我能蒙对呢。
那真的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
太后三十六岁生辰,所以准备了三十六种酒。
从三十六种酒里挑出X种酒来调制“九五至尊”——X代表未知品种,未知数量——如果能蒙对,那真是奇迹。
刘一干脆连品酒的步骤都免了,既然是蒙,知道酒的味道和不知道酒的味道又有什么区别。只是胡乱地拿出不知是四种还是五种酒,一起倒在白玉瓶改装的摇酒器里,上下左右地摇了起来。
这一次,她再也没心情做什么在酒精、冰块、火焰和节奏中起舞的精灵,只是心烦意乱地摇着摇酒器。下座的众位大臣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再没什么人叫好,愣愣看着,面面相觑。
唯有苍黎无声的阴冷笑声伴着刘一,像是欣赏走向死亡的挣扎。
刘一忐忑地将白玉瓶收在手里——这个时候,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她将瓶中酒倒入杯中,转身,看到高肃——他静静坐着,眼中夜色沉沉,倒没了所有情绪。
然而,刘一知道,那种姿态代表了一种守护,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便不需要用任何情绪去点缀了。
她很担心,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端着酒一步一步走向高纬。
她听到苍黎的笑声,简直可以用响彻寰宇来形容了,像把地狱翻了个个儿,无数小鬼蹦上来叫嚣,只等着那个龙椅上的男子露出一丝疑惑之色,就把她拖进地狱最深处,永世不得超生。
她端着酒杯的手就微微颤抖,像方才李德辅那样——人,果然不能做坏事的。看,她刚刚欺负完人,就报应到她身上了。
她心中苦笑,终于把酒递给高纬。然后,她看到北齐天子将酒懒洋洋地递到唇边,一口吞下。
圣寿堂中一片死寂,只有苍黎无声的笑声,阴恻恻的,一种仿佛浸透在冰川海洋中的寒意就从心底丝丝泛滥起来。
刘一脸色灰败起来,她看到高纬懒洋洋的笑容一点点收尽,目光一寸寸地移到她脸上,像雪亮的刀。
他将酒杯轻轻按下,“这酒……只应天上有,人间不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