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脑中一片空白,冷汗涔涔。
周围嘈杂的叫好声让她根本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思考,而高纬善恶难辨的目光更让她倍感压力——她怎样才能脱身?
正无助之际,忽听得人群之外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皇上,不知臣有没有这份幸运?”
淡淡的一句话,却带着不容反驳的绝对气势,众人自动向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站着一个高大冷肃的黑衣男子,戴着一张招牌似的修罗面具,一身唯我独尊的傲气,几乎盖住了高纬的帝王之气。
兰陵王高肃!
刘一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救星来了,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救星终于来了!
她对他绽放出自己最热烈、最欢迎的笑容,心中暗自惊奇,怎么以前没发现,高肃那臭屁到不可一世的样子竟然是可爱得无以复加?
高肃瞥了她一眼,嘴唇抿了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单膝跪地,向天子行礼。
高纬摆摆手,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皇兄今儿怎么来了?风寒好了?”
高肃重伤回府,兰陵王府封锁消息,对外只说是兰陵王偶感风寒,高纬故有此一问。
高肃起身,颔首,“谢皇上记挂,臣无恙了。听闻皇上命斛律妍入宫献技,臣故来凑凑热闹,就是不知皇上方才说的三个幸运者里能不能算臣一个,让臣也能尝到斛律小姐为臣量身制作的美酒?”
刘一急得上前一步直拉他衣袖,拼命向他使眼色,示意自己不会,但高肃只当没看见。
高纬闻言哈哈大笑,“皇兄是斛律妍小姐的未婚夫,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酒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不过皇兄既然开了口,朕就不能不给面子——好,算你一个。”
“谢皇上。请皇上把剩下两位幸运者也选出来吧。”
“好。”高纬一口应下,忽又皱眉,“要怎么选呢?要是他们都和皇兄一样来向朕来讨这份幸运,那朕是应还是不应呢?”
高肃笑道:“这有何难?皇上只需让众位大人围成一圈,击鼓传花。皇上就在中间,以布覆眼,击鼓。鼓起,花起,鼓停,花停。最后花落在谁的手中,谁就是幸运者。”
“好主意,好主意。”高纬拊掌,忙让下人去准备花、鼓。君臣兴致勃勃地做起游戏。
高肃见再没人注意他们,拉住刘一退出圈外。
“你搞什么?”鼓点敲得刘一心烦意乱,她甩开他的手,气得直跺脚,“我根本不会什么青梅煮酒。还以为你是来救我,没想到你是来落井下石的。”
高肃双手环胸,似笑非笑,“怎么你不会吗?那可糟糕了,我还以为这天下间没什么事能难得住刘一小姐呢。”
“你……”
刘一没想到自己千盼万盼的救星竟是一副袖手旁观看好戏的神情,急怒交加,指着他的鼻子,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肃却笑了,拉下她的手,“不会也没关系,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呢?”
刘一忽然就愣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那温暖安定的力量却通过他的手,迅速传遍她的全身。
是啊,有他在,还担心什么呢?
凶神的力量,苍黎的追杀,巨鸟的攻击,每一次危险逼近,不都是他守护在她身边?纵使自己伤痕累累,也决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那么,他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咚咚”的鼓声中,高肃轻声道:“一会儿你煮上一壶酒,准备一碟青梅,随便编三个名字,只要我说好,其他人决不敢多嘴。”
“可是他们仍然会怀疑我这个斛律妍,甚至会觉得你这个兰陵王别有用心,对吧?”
“那又怎么样?”高肃淡淡一笑,却是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气。
那种傲无关权势,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铮铮铁骨,烈火焚烧只当等闲。然而,那样的傲骨,纵然让人心折,却是相当的危险啊,尤其在这个充满血腥、杀戮、暴虐的王朝之中。
刘一刚刚温暖欢喜起来的心开始有阴云漫过。她回头看看那边击鼓击得正欢的北齐后主以及那一班传花传得不亦乐乎的朝廷大员,喃喃道:“那又怎么样?……那些人没有一个敢直面你的锋芒,可是,又有多少人想从背后折了你的双翼……高肃,你知道吗?”
感觉加在她手上的力道加重,刘一转过头,正对上高肃的眸子,那是一如既往的幽暗与清冷,像冬夜的苍穹,然而那苍穹之中有淡淡的流云浮动,带来一丝柔软,带来一丝温暖。
那样熟悉。
“别胡思乱想了。”高肃浅浅一笑,“不相信我能带你安全离开吗?”
“相信。可是,我不要以折损你为代价。”
“咚!”鼓停了,第一个幸运者产生了,众人欢呼。
刘一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平静地望着高肃,没有怒火,没有赌气,也没有感激或是欣喜,只是一种很平静、很认真的神情。
然而高肃的心忽然动了一下,仿佛有一些柔软的东西覆上心头,唇就忍不住向上勾起。她在看他,看一个叫高肃的男人,而不是像以往一样,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穿过他的身体,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高肃的影子。
鼓声又起。
“斛律妍是怎么做的?我尽量学她的样子。”刘一拉着高肃,低声问道。她打定主意,能学多少是多少。就算没有守护他的力量,至少不能成为别人攻击他的借口。
高肃却不领情,沉吟半晌:“还是算了吧,你这笨手笨脚的,连一匹马都驾驭不了,凭什么学人家青梅煮酒。可不要画虎不似反类犬,徒惹笑话。”
尽管他很厌恶斛律妍,却也不得不承认,太后寿宴那晚,斛律妍的绝技的确艳惊四座。他纵然见多识广,也是在那晚才知道,原来酒除了倒在杯中、盛在碗里之外,还有那样一种绝妙的饮法,而那种神乎奇技,没有三五年的工夫,绝对模仿不来。
至于刘一,真的还是算了吧。
刘一的反应是狠狠地跺脚,以表示自己的不满和愤怒。
“好好好,我说我说。”高肃无奈地摇摇头,他不担心她的腿,也得担心这圣寿堂的地面是不?
“其实‘青梅煮酒’只是个名字,酒煮不煮无所谓,有没有梅也无所谓,关键是斛律妍斟酒的方法。她把武功融合到斟酒之中,让酒壶和酒杯都成了她手中的玩具,在掌间纷飞,达到了一种目眩神迷的效果。一套掌法打下来,也把几种酒斟在了一起,确实赏心悦目。”
刘一听着,眼睛越瞪越圆,嘴巴越张越大。高肃看她这样子,只当她学不来,还好心安慰:“斛律妍有功夫底子,所以能办到,你只要简单比划两下,一切有我。”
刘一的表情却滑稽起来,想大笑却又不敢,怕引起别人注意,只得压住笑声,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道:“这就是……这就是……青梅煮酒?!早说嘛,害得人家白白担心了半天。”
“你也会?”高肃愕然。
“何止会,”刘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拍拍他的肩,“大哥,我是靠这个混饭吃的。”
刘一楚煜,三里屯酒吧的黄金搭档!
说什么“青梅煮酒”,根本就是花式调酒嘛。
鼓停,花落,两个幸运者。
高纬转头,看着远处的刘一与高肃,她的手挂在他的肩上,笑靥如花;而他低头看她,唇边的笑容,竟也是难得的温暖。
有复杂难辨的光自高纬眼中闪过,唇边却又是懒洋洋的笑容。他向两人招手,“皇兄,幸运者选出来了,斛律妍小姐,看你的了。”
高肃向那边看了一眼,在刘一耳边轻声道:“右边的是太监总管李德辅,皇上的亲信;左边的是骠骑将军霍子都,斛律子珩一手提拔起来的悍将,战功赫赫。”
刘一点点头。李德辅她一早见过了,而霍子都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将军,气质与斛律子珩很像,面容粗犷,笑容爽朗,再加上高肃言简意赅的介绍,刘一已心中有数。
她抬头,给高肃一个尽管放心的笑容,转身向放酒的几案走去。
高纬坐上龙椅,给自己调整个最舒服的姿势,众位大臣也按官职高低落座。李德辅则小心地伺候在天子身边。
“斛律妍小姐,请开始吧。”
刘一扫了一眼几案上的酒及酒具,见不同的酒大概有十七八种,装在不同的坛坛罐罐中,酒杯也有好几种,金樽,玉碗,水晶杯,琥珀杯,琉璃盏……用来盛酒绝对够眩目,但麻烦的是没有调酒用的摇酒器,过滤器,倾倒器,吧匙,碎冰锥什么的。然而这也难不住刘一,或者说难不住这集尽天下奢华的皇宫大内。没用多长时间,执事太监按她描绘的形状找到了替代品。当然,也没忘准备冰块和火石。刘一一直都坚信,调酒师就是在节奏、酒精、火焰与冰之中起舞的精灵。
器具准备好后,她把各种坛罐启封,尝了尝各式酒的味道,记在心中,现在,万事俱备。
她抬头向高纬道:“皇上,小女子先从霍子都将军开始,可以吗?”
高纬哈哈大笑,对下面的少年将军道:“霍子都,斛律妍小姐如此看重你,你可要大礼酬谢噢。”
“是。”霍子都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刘一行了个礼,“谢斛律妍小姐。”
“霍将军少年英雄,战功赫赫,令人钦佩,斛律妍献丑了。”
她一拍几案,一个被她放入了冰及简易过滤器的白玉瓶应声飞入手中。她将方才第一次喝下的最苦的绿酒以及其他两种味道很冲的酒倒入其中,盖上塞子。随后,白玉瓶开始在手中翻飞,抛、接、绕着她身体飞旋,制造出让人目眩神迷的效果。而她舞动的身体以及脸上的笑容更是将这种效果推上极致,让人除了惊叹还是惊叹。圣寿堂里,欢呼声响成一片。
高肃初时还担心,慢慢地也就松下紧绷的神经,倚着凭几,看着屋子中央那个光芒四射的女孩。然而他的目光不像其他人那样专注惊艳,仿佛隔着一层雾,有些茫然,有些散淡。
光芒隔着雾,不会被挡住,却变得虚幻,遥不可及。像幻影,像梦境,像……她给他的感觉。
他想起在石洞中,她对他说的话:“他是个像阳光一样的男孩子,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无穷无尽的希望。他热情、开朗、幽默,轻而易举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就像她一样。
她描述的那个人和她,给人的感觉这样相像,这样……相配。而她提及那个人的语气,丝丝缕缕的甜蜜,丝丝缕缕的爱恋,有穿透一切的力量,连时空都隔不断,仿佛她整个人都要随着她的声音去追寻那个人,去一个遥远的世界,一个他完全想象不到的世界。
那一刻,他就明白,不管她靠他多近,就算偎进他怀里,他所搂住的也不过是一缕风,除非自己愿意,否则,不会为任何人驻足的风。
当刘一终于将飞旋的白玉瓶收在手里,众人才得稍稍喘息。她将瓶中酒倒入琉璃盏,又挑了一种最烈的酒缓缓注在上面,擦燃了火石。
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都瞪大眼睛看着。只见她拿着火石,在琉璃盏上一燎,“噌——”蓝色火焰开始在酒上舞蹈。
众人惊呼,连高肃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诧。
刘一端着酒来到霍子都面前,微微一笑,“这杯‘铁马冰河’,由最苦与最烈的酒完成,除了苦涩与辛辣,你尝不到其他味道。它见证的是勇气与力量,只献给勇士——霍将军,你敢喝吗?”
霍子都接过,眼睛眨也不眨,将焰火与酒一同吞下。那焰火在他唇齿间燃烧,看得众人频频吸气,少年将军却大笑,“痛快!”
刹那间,圣寿堂中掌声雷动。
“果然是男儿本色。”
刘一笑着接过酒杯,颔首,转身,对难得在龙椅上挺直身子坐着的高纬道:“这第二位,小女子选李德辅公公。”
见高纬点头,李德辅赶紧躬身行礼,“老奴受宠若惊,谢斛律妍小姐。”
刘一看着他,目光带着审视的味道,李德辅的笑容就变得很勉强。好在刘一也没看多久,这一次,她拿起四个白玉瓶子,每个里面都放上不同的酒,盖好。接着,抛、绕、传、接,身体又开始舞动。
三个瓶子总是比一个瓶子更容易创造出炫目效果,简直带着魔力,让众人眼花缭乱的同时还似乎听到某种旋律,让人几乎想随着她用瓶子制造出来的节奏舞蹈。
“大家跟我一起来!”金牌调酒师本来就是善于调动气氛的高手,刘一吹着口哨高呼。
一些性格豪爽的武将率先按捺不住,心中痒痒,纷纷跳到屋中空地,以一种阳刚的舞姿应和,尽管没有音乐,但刘一用舞动与瓶子制造出的魔幻效果一点也不打折扣。更多的人拍巴掌叫好,圣寿堂里的气氛又一次达到顶峰。
但刘一忽然“啪”地收住瓶子,魔幻的旋律戛然而止,众人有点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位子上。
刘一把四个瓶子在檀香几案上一字排开,取来一支水晶杯,杯中放了一个代替吧匙的长柄勺子,然后将白玉瓶中摇好的酒沿勺柄依次注入杯中。在众人眼中,她再一次用魔法创造了奇迹。酒在水晶杯中奇异地分出层次,色彩斑斓,晶莹闪烁,像雨后的彩虹,又像鸟儿美丽的羽毛,惹来一片赞叹之声。
刘一举着杯子走向李德辅,众人追随的目光多少有些艳羡,不少人心中暗想,如果这样一个美丽至极的女子捧着这样一杯美丽至极的酒走向自己,那该是何等醉人的风情。
然而李德辅显然不能领受这样的风情,他看着刘一端着酒步步走近,脸色变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