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天下第三走了。”
大殿上跪着一个披甲戴盔,手持横刀之人,按理说但凡上殿都须弃刀卸甲,大魏唯有一人方可例外,那便是天子私军,羽林军护国大将军狄青。
“皇上,天下第三走了。”
侍奉在一旁的紫袍老宦官见身着明黄之人神游天外,又轻声唤了一句。
“狄青,为何覆面?”
黄袍天子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老宦官的话,而是突然问向殿上单膝跪地之人。
“回皇上,微臣面容丑陋,难以示人。”
狄青声音浑厚,气息沉稳。
“为何面容丑陋?”
“这...回皇上,微臣曾冒犯公主,公主宽宏大量免臣死罪,在臣脸上赐下三剑,望臣时刻警醒。”
“胡说!”
“第一剑,是她刺杀父皇,你为父皇挡的!”
“第二剑,是她要杀我,你为我挡的!”
“第三剑,是她当着我的面在你脸上刺下的!”
“十年!整整十年!”
龙椅上的人面容逐渐狰狞,不断咆哮,一旁老宦官戚然变容,他是看着这他长大的,何时见他这么失态过。
“阿赵公。”
“老奴在。”
紫袍老宦官青筋微露,似乎只待座上之人吩咐,纵使黄泉路,他也要闯上一闯。
“召李无心上殿吧。”
“......”
皇宫森密,却挡不住过境的风,破窗的雨。
龙椅上瘫坐着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如今的大魏皇帝,姬忇。
“宣李无心上殿”
老宦官尖细的嗓音扯的老长,早在殿外恭候多时的李无心听到后长舒一口气,轻轻揉了揉发酸的腿。
殿外至殿内正中,大概有个二十步之距,李无心算到了第十九步时停下了,轻轻避开尚跪于大殿的男子,第二十步,不多不少,正好到了天子脚下。
“草民李无心叩见皇上。”
双手前拱,作环卫状,身着青袍的男子恭恭敬敬的行着大礼,如果说见到公主时他还能托大,如今面对大魏君主,就大大不敢了。
“三十年前,九国逐鹿中原,各路诸侯豪绅,大儒名家为在这乱世中苟全,抑或有独占鳌头之心,纷纷择一势力投靠。这其中有俩人最为耀眼,虽同属战国田氏,却不事一君......”
“一个去了楚国,另一个,则是去了魏国。”
姬忇目光去向殿外,看着春雨拍打下的琵琶,时新时旧的交替。
“楚国那个仿效纵横鼻祖,李鬼。魏国那个师从儒家大圣,子皿。”
“俩人分开前立下十年之誓,十年后,不是楚灭,就是魏亡......以正所学。”
“十年后,楚师合纵连横,南驱蜀国以吞吴,北联齐国以抗魏,自己带着大戟楚军,大举伐魏之旗,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司隶,却在扬州,在那龙虎山脚下,突然停下了......”
姬忇似是打开思绪,缓缓说道。
“有人说,那一天,大魏先帝以楚国太子要挟,楚师不得不退。也有人说,那一天,大魏先帝以八千侍女所诱,使其倒戈。还有人说,那一天,他入道了......”
“第一个,是市井里的流言;第二个,是这朝堂上的低语;第三个,则是朕还是太子时的太师,那个和他立下十年之约的人说的。”
“如今,朕也懒得去想了,朕想知道,楚师死了,国师说他错了,你这个十年前就被他们二人钦定的“国师”该如何帮朕治好这天下!”
姬忇唰的一下站起来,左手重重的拍在龙椅上,这大魏虽大,自己可用之人寥寥无几,就连自己的太师第五伦都背叛了自己。
不然,李无心进这皇宫后,来的应当是他的金銮殿,而非她的听风楼!
如今,他所有的筹码,都只能押在这个先楚国师唯一的徒弟,这个在风华之时就被送上龙虎山,这个为了用来“复兴大楚”的人身上了!
“敢问皇上,想从何听起?”
“从治国之策听起,从黎民百姓听起,从朕的这满朝遗老听起,从各方藩王听起,从那整天在这耳边叽叽喳喳,却百无一用的翰林院听起!”
姬忇语气愈发激烈,自他登基以来,实在是没有一件让他能省心的事。
“先生命我上山前,曾给我递了俩本书,说此乃治国之策,可是我给烧了......”
“哦?这是为何?”
“因为,书里写的,都是诳人的玩意。”
“说来听听。”
“其中一本名《大同》,天下为公,是谓大同。”
“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印象,国师第五伦的恩师子皿似乎曾说过这句话,莫非......”
“如皇上所料,此书正是那子皿所书。”
“朕对这儒家大圣仰仗已久,既然此书是他写的,怎会是诳人的玩意?”
“草民进京之前,并非从扬州直至司隶,而是将十八州走了个遍,最后才从青州进的司隶......”
“一路上,草民见人无数,却难有相似者,草民以为,世人形形色色,必有高低矮瘦,善恶泾渭,若天下为公,则天下不存。”
“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陛下莫急,另一本书名为《法纲》。”
“可是那战国韩非所写,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的《法纲》?”
“正是。”
“那这本书,你又为何烧掉呢?”
“战国时,法家大圣言,天下,当以君主制,君乃父。儒家大圣言,天下,当以公制,天下为公。一时,各国无不效仿,崇法的吴国,因君主怯懦,直接倒戈向蜀,不战而降。崇儒的齐国,一盘散沙,不等大魏铁蹄先至,便已四分五裂.......”
李无心慢悠悠的说道,他倒是不急,有些话憋了十年,也不在乎多憋这么一会儿了。
“先生好奇,便在楚国同时实施法儒之道,以作评判,只是在还未见到成果时,便路过了那龙虎山......”
“皇上虽懒得去想,无心却要多嘴一句,世人皆不知楚师为何路过龙虎山后,怎么突然停下开拔的大军,不去直取洛阳,一统天下......”
“并非是那大魏先帝的八千侍女,也并非先生一朝悟道,而是先生在那龙虎山下看见了四处逃奔的人群,那人群没有方向,有的向南,有的向北,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大家都不知道要去哪,但都知道要逃,玩命的逃......”
“先生当时沉默了良久,随后对草民说了一句话......”
“他输了......”
李无心闭上双眸,似是想起了那年龙虎山脚下,浩浩荡荡的大军被四处逃逸的人群包围,那个他一直以来奉为神明的男人,那个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双手竟在微微的颤抖......
“但凡民生之事,万不可以输赢而论,楚师以大楚皇室,换第五伦如今之高位,换天下苍生之安逸,我不如他......”
姬忇猛的一下想到了什么,嘴里不停的念叨这句话,这是第五伦在放弃国师之位时对他说的话,如今,他似乎又明白了几分。
“还请先生赐教。”
姬忇慢慢缓过神来,看着大殿上站的笔直的李无心声音略重的说道。
“人有三六九等,不应只依尊卑而论,亦可以贫富而论,德高道寡而论,鸿儒白丁而论,使天下不为君而为法。”
“待羊径变通途,开它个千条山路,使富可敌国之辈,即可身份尊贵,又可寒门之子;即可德高望重之师,又可自私自利之徒;不论学识渊博,或是贩夫走卒。”
“法可断善恶,却常以德而评优劣,然法只一本,德只一字,嘴却有千万。若只以世人之德而论,不过扫除异己,聚而攻之,一群人的私刑何言正,一个人的坚持何论反......”
“皇上信佛,可见有人自私自利而不可拜佛?可见有人身处寒门不可拜佛?”
“二书本无错,错的,是执书之人。”
“三朝元老高堂端坐,自以为天下苍生,可曾想天下苍生何时轮得到他们做主。江湖游侠兴起杀人,自以为劫富济贫,富劫后而贫不过使贫富反复,屠戮无数。二者为公亦为法,不过为的是他们的公,他们的法!”
李无心言词铿锵,字字如凿。
“那天下,当为民乎?”
姬忇显然被李无心的架势给吓住了,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模样,好似一个初入茅庐的学生。
“民不过未得势之元老,未乘风之游侠。”
“三朝元老该杀,江湖游侠该死,然民不绝,杀不完。”
“依先生所言,莫非天下人都该死不成?”
“自然不是,道有阴阳,天下以阴阳而行,阳盛阴必衰,阴盛阳必衰,所谓帝王权术,不过阴阳平衡之道。民怒,愤而为侠。侠怒,愤而诛候。候怒,愤而弑君!”
“不是为了实现什么狗屁的大同,不是为了大魏今后万年都姓姬,非左即右者,非蠢既坏!”
“所谓治国之策,只不过是让天下大多数人......过的好日子能久一点......”
“那以先生之言,执公法之人,皆自有公法,这平衡又该谁来掌控?朕又该做些什么?”
“皇上多虑了,这平衡早就在天下人手中执掌千年,皇上,只需奉行就行了。”
“荒谬,那皇上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走狗!”
侍奉在一旁,早已不耐烦的阿赵公此刻青筋暴起,勃然大怒。
“哈哈哈哈,人之狗,称奴。官之狗,称吏。所谓圣人明君,正是天下人的走狗。”
“皇上,就是天下人的“奴吏”。”
“大胆!”
一道疾影掠过,没等姬忇看清,阿赵公早已纵身向前,将李无心从地上揪了起来,一只手将李无心掐的双目通红,青筋暴起,脖颈间隐约露出红彤的印记。
“他们......总能为自己找到说法......为君者......就是给他们那个说法的人。”
李无心一字一句的吐出,随后大殿陷入了沉寂,姬忇一手扶着额头,一手轻轻挥了挥。阿赵公这才把手从李无心脖子上收了回来,可怜这个四处不讨好的“国师”狼狈不堪的摔在地上,不停的咳嗽。
姬忇神游天外,忆起一件十分久远的事。
那时先帝尚在世,有一日,他问先帝,但凡明眼人,都知春秋百年战乱,皆因三朝遗老而起,为何先帝不杀之,反倒敬于上宾,请于高堂。
先帝对他说了一段话......
朕既然是皇帝,自然是好人的皇帝,亦是坏人的皇帝,既是地主豪绅的皇帝,亦是黎民百姓的皇帝,既是江湖游侠的皇帝,亦是三朝元老的皇帝。
若朕不悦,而杀官,官不悦,而杀民,则朕无官,官无民。朕不杀三朝元老,不是他们对这天下有何益处,而是他们不该死在我手里......
“应当死在民手里!”
姬忇如顿悟般抚掌跳起,直盯盯的望着李无心。
李无心突然笑了,姬忇此刻的模样像极了当年楚师在龙虎山脚下的模样。
全天下的梦,不过是在洛阳有二顷田罢了。
只是有些人不满足二顷田,编一些善或恶的由头,来驱使人。
先生曾经说,天下千万读书人,自春秋后,再难出一个文人,因为,那些善恶的由头都有了,大家只要打着旗号就行了,再也没有人会去理会善恶本身了。
他当时问先生,何为读书人。
先生说,三朝元老,新秀幕僚,各府门客,状元举子,皆是读书人。
他又问,何为文人?
先生说,为天地立心,而非此间天地;
为生民立命,而不自称民意;
为往圣继绝学,继而可创学;
为万世开太平,不以一家平为平者,可为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