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是旧楼。
尽管身处青城繁华地段,却没有想象中的宏伟高耸,底层看起来还好,房檐四周的鸱吻,拼了命的往外伸,好似长了几双大手,往内探个四五尺,便见到一个牌匾,不多不少刚好三个大字,撒上些许金粉,经烈日粉刷后,熠熠生辉。
春江楼。
拢共三层,往上大概就是客房,大魏年间经典的客栈样式,一层堂食,一层住店,一层会客。
除了比寻常的客栈大一点以外,没有其他过人之处。
也不知,这家主人哪来的底气称“楼”,更不知这“春江楼”的“楼主”是何方神圣。
“进去前,不才先叨扰几句......”
陈良见姜小槐一言不发,大抵是觉着这“富家子弟”没来过这等“穷酸”场所,别看这春江楼只是一些三流的秀才出入,但规矩,却一点不比大酒楼的少。
“自大魏一统天下后,先是车同轨,书同文不说,各地酒馆,酒楼,酒店也有了说法......一层称店,二三层称馆也作客栈,三层以上方能称楼......”
姜小槐看着陈良苦口婆心的给自己讲解,顿觉好笑,敢情这书生不仅把自己当成纨绔,更是那种目不识丁的蠢材了。
“兄台可能好奇,这春江楼区区三层,怎敢以“楼”自居......”
“大抵是此方出了一个了不得人物,当了这春江楼的楼主吧。”
陈良一脸惊愕,似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在下虽初出家门,却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浪荡子。”
姜小槐一脸苦笑,怎么“玩物丧志”,“游手好闲”这些词和自己这么搭吗?
“是在下唐突了,既然公子到了,便自寻打算吧,告辞。”
“告辞。”
陈良双手抱拳,先一步进了酒楼。
槐爷本就耽误了人家的行程,自然不好阻拦,在外面细细打量了一圈后,也跟了进去。
虽然在外面的感官不甚很好,但一进去,才发觉这春江楼内部可谓别有洞天。
二层的栏杆围成一个圈,离一楼足足高了三四个人,原本以为里面至多不过十人的身距,然单单这一楼的大堂,便摆了不下二十张的桌椅......
倒是小看了。
槐爷自出世起至现在,登过三座楼,“登”这个字可不是单纯走上去就行了。
早些年间,也就是酒楼刚刚兴起时,不少酒楼为壮大自己的名声,纷纷请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来坐镇,一是吸引散客,二来防止人家砸自家招牌。
“登楼”这一说法,是从洛阳传出来的,始作俑者便是如今站在春江楼里神游天外的姜小槐了。
说白了,就是原楼主划一条道,无论琴棋书画,或是刀枪剑戟,想登楼者,必先败楼主。
一开始,江湖上不少人跃跃欲试,只是成事者颇少,加上后来各大酒楼的楼主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就没人再提过这事了。
“哎哟,这是哪家的公子,怎得孤身一人受了冷落,这些该死的奴才,还不请公子上二楼雅座!”
姜小槐哭笑不得的看着冲到眼前的老鸨,一手扯着自己的臂膀,一手晃动着粉绢,脸上那张白花花的皱脸凑到眼前,挤出油腻的笑......
都说酒楼的老鸨最能识人,那一双眼,但凡从你身上一扫,就知道你包裹里有多少细软,甚至能道出你的来历......
看来,自己的穿着,真的过于招摇了。
听到老鸨的笑骂,一个小肆心领神会的凑上跟前,扯着嗓子喊出一声,“二楼雅座一位”。
“好嬷嬷,咱家哪位姑娘最是俊俏?”
“哎哟,公子您一路风尘仆仆,可是累了,老奴这就命人打好热水,给您泡泡脚......”
有趣,平日里这些嬷嬷恨不得把自家姑娘夸个天花乱坠,只等客人一句话,便洗白了身子送进房里。如今自己有意临幸,这老鸨却顾左右而言他,莫非,今天这酒楼里,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
槐爷从袖子里取出一粒碎银,打发走了侍奉在身后的仆从,又单拿出一锭十足的金元宝,塞进老鸨的胸口,那年过半百的妇人顿时笑的合不拢嘴,连说着自家人,不打紧,不打紧。
酒楼里不养闲人,上到楼主掌柜,下到老鸨小二,都是人堆里滚出来的,你一哈欠,他就知道递茶,你一伸腰,他就知道塞枕。对于那些有赏钱的活,可是一个比一个油滑,一个比一个精明。
眼见自己一锭金子出去都撬不动这老妇的嘴,姜小槐只好作罢,任由小肆领着自己去客房了。
“天字号乙”,姜小槐摸了摸鼻子,这老妇还真看得起他。
二楼被楼梯隔成四个块,按常理说,当是对应天地玄黄四个字。其中天字号房间最少,只有四间,分别是甲乙丙丁。
各地大酒楼的天字号甲房一般都是当地权贵常年包下来的,用以待客或是议事。不过大魏酒楼无数,权贵也不少,不乏有人金屋藏娇,养一些粉黛桃花,最出名的是并州王爷姬铭,听说整个并州所有酒楼的天字号甲房都让他包下了养小妾,可谓是“四海为家”。
许平之啊许平之,不知到这春江楼天字号甲房里,你又养了什么国色天香呢?
姜小槐摇头笑骂,一把折扇捏在手里,折扇晃一圈,头跟着晃一圈,颇有一股老学究的味道。
......
“有意思,可如此掣肘,三者不应当是愈发强盛吗?”
中年男子声似洪钟,端坐一旁,一手执着竹简,一手挽着长须,颇具威严。
陈良偷偷瞥了一眼侍奉在一旁,调配茶水的春江楼“花魁”芸娘,后者似有发觉,朝他看了一眼,吓得这位书生慌忙将头拨至一旁,脸色通红。
“大人以有所不知,当今教书人非从前的写书人,他们所看重的,不过是庙里那点供奉......”
似是掩饰尴尬,陈良接上了中年男子的自言自语。
直到他进这屋子才明白,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春江楼的远房亲戚,一切不过都是眼前这位想见见自己罢了。
“哦?何为教书人,何为写书人?”
“教书人,教的是写书人的书。”
此话一出,陈良便觉得自己讲了句废话,赶忙接上下句。
“虽长城遗族,皆以诸家身份自傲,然儒道佛三者皆不存,故虽自命正统,不过是争三俩香火,名存实亡已。”
“那你觉得,如何端灭这帮秀才?”
“大人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此话怎讲?”
“大人觉得精兵三千,如何?”
“若是本官手下的青城兵,那必当是斩草除根。”
“然世间佛门遍地,道观林林,如何得灭?”
“这......那就继续砸!”
“然世人手捻佛珠,高呼无量,如何得灭?”
“这......那就继续杀!”
“于是,便有了诸子百家。”
陈良背后响起一道温文尔雅的男声,仔细一听竟是有点熟悉,扭头一看,不正是先前骚扰自己的那个“纨绔”嘛!
“许太守倒是忘了,自己眼前坐着的是谁了。”
姜小槐朝陈良拱了拱手,笑眯眯的看着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
后者似是不怎么待见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不就是一个秀才嘛。”
“太守若不知道答案,怎会问秀才,杀秀才......”
槐爷在芸娘身旁落座,又朝娇娘身边挤了挤。
“哟,这是哪家娘子,好生俊俏。”
芸娘倒不似一般红尘之人惺惺作态,只是大大方方的朝姜小槐笑了笑,递去一杯杏花茶。
“先前问老鸨,楼中可有佳人,那该死的老奴才收了我一锭金子不说,竟顾左右而言他,搪塞小爷。原来,竟是在这......”
“太子说笑了。”
芸娘谦卑应道,不过这回答倒是让姜小槐愣住了。
“娘子,何故称我为太子?
“小芸原本见太子衣着锦绣,腰间佩玉,只道是普通家里的公子,方才太子落座时,内衫微露,表衬金黄,刺绣梧桐,照常理说,大魏的王公贵族虽也黄衣,不过皆纹蛟蟒,唯楚国皇室,有梧桐纹。”
姜小槐将白袍挽起,呆呆的看着内衫,这衣服是老乌在他行冠礼时给他的,说是他娘生前亲手给他绣的。
“小芸见过太子。”
那娇娘低头颔首,双手紧贴,置于胸前,行了一道旧楚的大礼。
“什么狗屁太子,不过是个亡国逃命的野狗!”
中年男子破口大骂,似乎早就看看姜小槐不顺眼了。
“许老狗,要说逃命的本事,你可比我厉害多了。”
槐爷是谁,那是和当今大魏皇上姬忇,蜀国太子杜傲对骂三日都不落下风的人!
陈良呆坐一旁,看着俩人“对骂”,若不是自己双腿不听使唤,他先前就夺门而走了,原本以为今天见到青州太守,并与其坐而论道就已经够魔幻了,更别说这个突然变成楚国太子的“纨绔”了。
好在芸娘够体贴人,见二人“针锋相对”,不便“打扰”,便拉着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屋子里的陈良出去了,为此,陈良在出门后,差点没抱着芸娘叫娘了。
空荡的房间里,突然就剩下了俩人。
姜小槐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倒坐一旁,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芸娘沏的杏花茶。
半晌,中年男子,也就是青州太守许平之将手中的竹简丢到他眼前。
“他写的?”
“嗯,《大风论》。”
“有点意思,恐怕你想杀的不是长城遗族,而是庙堂上那些旧国遗老吧。”
姜小槐看了一眼,将竹简放置一旁。
“不都是一帮秀才吗?”
“许太守似是忘了自己也是个秀才,我没记错的话,许太守的恩师还是那些遗老中资历最高的那个......”
许平之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示意不想深谈。
姜小槐只好作罢,随后,眼珠子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只见其神神秘秘的凑到许平之身前,轻声问道。
“许太守何时有女儿了?可有婚配?”
许平之的脸噌的一下涨得青紫,憋了良久才吐出一个滚字。
只是那戏谑他的少年郎早已溜出门去,空留一地鸡毛。
许平之见状怒而生笑,半自嘲半释然的喊道。
“老咯!”
.......
“可老了......”
.......
“就该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