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的,海是黑的,太阳像一颗嵌在黑与灰之间的、吊翻的眼球,飘荡于风中的腥臭,被阳光化成的杵臼捣碎,混融,发酵出强烈的酸腐味,像水产市场封存多年的下水道骤然被打开,浓郁的气息能熏得人翻着跟头冲飞而起,在百米高空炸成一个自我膨胀的鲱鱼罐头。
这样的天空中自然是没有飞鸟的,仅有的几朵云也寂寞得速生速死,不像其他地方的云那样,具有如同被勾了芡一样阴魂不散的品性;这样的黑水里自然也是没有活物的,鱼、虾、蟹等各种水族早已绝迹,无数白骨散落在黑色海床上,尚未碎成尘沙;海面上,一艘艘集装箱船、货轮、油轮等巨轮穿梭来往,成为这海上仅有的过客,一座座无人维护的钻井平台和通信塔,构成这尊黑海巨兽锈钝的犄角和生人勿近的棘刺。
上午十点钟,一个黑点从西边海天之间出现,向着东边快速逼近而来——是爽姐!从花果山旧址那里出发已经两天了,到现在仍未能飞出黑海,必须尽快飞出去——黑海内没有淡水,也没有植被和活物,丑老鸭、众鹰鸟以及众猴等都又饥又渴,快要顶不住了。
没淡水,渴了可以在海中支起金箍棒,将棒头顶进上方稀薄的云里,让他们吞些云气来解渴,可要是饿了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毕竟他们不像爽姐和瞌爷那样,晒晒太阳就能解决问题。之所以持续向东飞,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冲出大手印,便意味着轻易不能后退,否则那么费劲冲出来干什么呢?更何况,现在即便想要回去也无法回去了——回去同样也要数天的时间,而要继续往前走的话,黑海茫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于两难之间,瞌爷曾建议让众鹰鸟送丑老鸭回大陆去,理由是既然丑老鸭是为看海而来,现在既然已经看过,那就不必再冒险往前走了,可以回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了。对此,丑老鸭坚决反对,他说:“这里的大海是臭的,我要看真正的大海,而且我想跟你们在一起,也想去龙宫看看,就让我跟你们继续走下去吧,只要咱们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很快就会走出去的。”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继续向前走。之后,为帮助他们减少体力消耗,爽姐将他们收进了革囊内,只偶尔放瞌爷出来晒晒太阳。
革囊内的无尽的黑暗之中,花果山的山臂砸着骷髅冰掌落在火山口内,岩浆涌出,裹缠在山臂之外,其后被骷髅冰掌冷却,将山臂与火山凝成一个整体。从远处看,下方的火山如一个圆锥形的奖杯底座,花果山则像一只栽在奖杯底座上的竖起中指的大手。嗯,你还别说,如果在这只大手的中指上再添个球的话,还真有点大力神杯的意思呢。
岛上的刺树与桃树已全在那一夜被毁得一干二净——山体被击倒前被大火通烧,被击倒后被冰凉的污水涮了一遍,然后落入囊内后又砸在火山之上,被岩浆裹着燎了一遍。如今,在经过这两茬火和一茬冻之后,原先的泉源早已干涸,所有的树木也都被烧得只剩下一截截焦黑的树桩,就连老桃树也未能幸免,树冠上的花、叶以及枝等全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捧着圆滚滚的树胎,凄怆地戳在峰顶之上,如一个站上天台寻短见的孕妇,可怜啊!
老桃树下,摆着由燃烧得红彤彤的木炭围成的三个同心圆,看起来像一个在黑暗中被点燃的煤气灶,众猴互相依靠着,聚在外面两圈木炭之内,众鹰鸟围着丑老鸭聚在最里面,瞌爷则来往于三个火圈之间,不时吐火维持火圈继续燃烧,以此来减少他们体内热量的流失。
于层层的环绕之中,丑老鸭又做梦了,跟以往不同,这一次的梦境混沌沌的,只有两个声音在不断重复地对话:
“你去吧!”
“师父厚恩未报,徒儿怎敢离去。”
“哪里有什么恩义?你只要不惹祸,别牵带我也就罢了。去吧,去吧!”
“……师父,我这便去了。”
“猴儿。”
“师父。”
“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若说出半个不字,我立时便知,定把你这猢狲剥皮挫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
“你去吧!”
“师父厚恩未报,徒儿怎敢离去。”
“哪里有什么恩义?你只要……”
这段对话中,“师父”听起来好像是老者,而“猴儿”的声音却有四个,其中两个跟那晚大圣法象的声音很相似,另两个则一个粗豪,一个尖厉。从对话中可听出,这是告别时的言语,由此他不由想起那晚出阵之后,在梦境中跟老者的对话:
“走出去了?很好,很好,接下来,你要去寻一只猴……”
“寻猴!?是要去寻齐天大圣孙悟空吗?”
“不,是去寻灵猴。”
“灵猴?”
“天地间有四猴混世,分别为灵明石猴、赤尻马猴、通臂猿猴和六耳猕猴。这四猴同源而生,非天地人神鬼,亦非蠃鳞毛羽昆,独立于十类之外。当年我的分身菩提在幻灭之前,曾先后收他们四个为徒,但他们彼此之间并不相识,后来灵明石猴在灵山打死六耳猕猴,二者归一,属性火阳,即刚才你所说的悟空;赤尻马猴与通臂猿猴于虚空崖下相遇,通臂打死赤尻,二者也已归一,属性阴寒。火阳与阴寒二者若再归一,则为灵猴,像你一样黑一半,白一半,若现在他们已合而为一,那你便去寻到这只灵猴,我自会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办,若未归一,那你便去寻到他们,助他们归一。”
“我该去哪里去寻他们?”
“我困在这里,也不知他们现在在何处,现在你既已出了封印阵,往东是东海,那便去龙宫看看吧。”
“哦。”
从回想中回过神来,那段对话仍在继续:
“……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若说出半个不字,我立时便知,定把你这猢狲剥皮挫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
这时,梦境中忽地传来瞌爷的声音:“哎,老丑,醒醒,醒醒,哎,老丑,你还活着吗?”
丑老鸭睁开眼,虚弱地问道:“……嗯,怎么了?”
瞌爷长吁一口气:“哦,你还活着啊?没事,没事,你还活着就好。”
“嗯。”
自从追着骷髅冰掌入海后,这些天丑老鸭再没吃过东西,加上决战那夜又数次吐血,如今他早已衰弱得没什么力气,清醒时更为难受,反倒是睡着后畅快些,所以在回应瞌爷之后,他又将鸭头蜷在背上,很快睡着了,而梦境中的对话也重又出现。
望着重又没有声息的丑老鸭,瞌爷抬头向着空中喊道,“哎,大妹子,飞出去了没有?你倒是快点啊!”
革囊外,爽姐听不到瞌爷的叫喊声,执着地拍打着双翼,机械地向前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