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院以东百米外,从石缝中涌出的地下水在地头的凹坑里聚成一汪清泉,泉中嵌着一轮火太阳。黄铜色的葫芦瓢横伸过来,破开水面,掘起太阳,鸣金溅玉般地倾进两只青灰色的铁皮桶里,于是泉里、瓢里与两只桶里,便各自有了一轮太阳。男人架起扁担,肩着两桶泉和两泉中的太阳,沿草木葳蕤的小径,晃晃悠悠地向瓜蔓纵横的田里赶去。
天青地绿,鸟语花香,到处一片繁忙景象。远处的麦田,茁壮的麦秆像一群成了精的韭菜,以刺头的形象昂昂扬扬地生长,像喷吐看不见的烟圈一样喷吐出愤世嫉俗的芬芳;西瓜田里,藤蔓纠结地铺展出九转千回的线路,淡黄色的西瓜花向着太阳,招蜂引蝶地开着。田野间,各种蜂蝶切割着空气穿梭来去,像累不死的劳模一样忙着采蜜。比蜂蝶更尽职的,是窝在瓜田垄沟里的女主人,顶着斗笠,蹲在垄前,摘下为繁殖而妖冶的雄花,剥去阻碍繁殖的花瓣,将花粉柱在一朵等待繁殖的雌花的柱头上轻弹几下,完成一次十拿九稳的授粉,然后移向另一朵雌花,咦,你看看你,笑得一张花脸都劈了叉,至于吗?
太阳毒辣辣地照射人间,清凉的泉水不能直接浇在瓜垄上,于是便倒在垄沟间,一桶水填满两道垄沟,另一桶又倒一沟,剩下的拎到女主人面前,舀起一瓢:“天热,洗洗脸吧。”
洗是自然要洗的,女主人扶着磕膝盖缓缓站起来,解下斗笠扔在身旁,从瓢里接过一捧水覆在脸上,顿时被一股来自地层深处的凉意激得全身一颤。洗罢脸,抽下颈间的毛巾,投进桶里涮洗几遍,拧干,边擦脸,边扶着腰远望。
没有城市里喧杂的人声,也没有工厂里机器的嗡鸣,山野里呈现出一种属于自然的安静,这种安静不是没有活物的死寂,而是由热闹的生机所衬托出的从容,这种从容来自于各种为生计、为繁殖和为哺育后代而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的各种鸟、虫、兽等动物,勃勃的生机蛰伏在鸟翼下,点缀在蜂蝶的口器中,展露于兽穴内外。于这份从容的安静之中,李家大院这只由泥土和草木筑成的巨兽,装着众禽兽对院外气息的回应,静卧在莽莽苍苍的山野间,漆在屋前墙上的大红“拆”字像贴在脸上的国旗一样显眼,从远处也清晰可见。
“今年真他娘的热啊!”
“热点好,天热了咱这瓜才卖钱勒。”
“嗯,也是。”
院子里,屋北边围出了一个兔圈,里面圈着一黑一白两只大兔,两大兔围着一窝刚刚长毛的、黑白二色的小花兔;资深母鸡鸡三姑创造了历史,成为本院自建院以来第一只成功孵出小鸡的母鸡,刚被授予功勋母鸡的她,正领着自己孵出的十几只黑白相间的芦花小鸡和女主人买来的众小禽,边四处漫游寻食,边给他们培训《一只家禽的自我修养》等课程;猪圈里,大肥和二胖已从圈里“光荣结业”,新来的三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猪约翰、乔治和佩奇刚刚入圈,你们要加油哦;如果去屋里看的话,你会发现身为五凶兽之一的母狸猫正伏在墙角呼呼大睡,六只或黑或白或狸的小猫拱在她的腹下,与她一起发出猫类睡着时所特有的呼哧声;屋外槐树下,母山羊大白前不久刚产下白底黑点的小羊羔点点,任劳任怨的她,头部输入着干涩的花生秧,尾部输出着一串像鱼皮花生似的黑色羊粪蛋蛋,乳部给跪在地上的小羊羔点点喂着奶,真正无愧于“大院脊梁”这一称号,致敬!
综上,预计黑白混色会成为本院今年的流行色,而从成员数量上来说,李家大院已前所未有地繁盛起来了。身为本院的院长,拥有仅此于男女主人的权柄的猛禽,自然深感责任重大,此时,他顶着烈日站在屋前石台的边缘,像一个经历过辉煌岁月的老炮,或者说像一个黑帮教父那样,收拢与阳光同辉的灿烂双翼,昂然挺起鸡胸,向台下毕恭毕敬的小丑鸭教导道:“……所以,你的出路只有两条!”
小丑鸭顿首,语气诚恳至极:“请前辈指点。”
“第一条路,将来等你长大后,或许会成为一只白天鹅,或许不会,但最终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从咱们大院出走,然后在出门后,或在第五十步死于禽流感,或在第一百步被野兽分尸,被吃得渣也不剩,方式不重要,死亡却是确定无疑的,就这样终结你短暂的一生。”
小丑鸭像被拨浪鼓附体一样,疯狂摇着鸭头,断然说道:“绝对不会!晚辈生是李家大院的鸭,死是李家大院的鬼,耿耿忠心,天地日月可鉴,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走。”
“好孩子,”猛禽赞许地点头道,“我果然没看错你。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另一条出路了,那就是从小丑鸭变成大丑鸭,从大丑鸭变成丑老鸭,然后——”
丑小鸭抬起头,两眼闪光:“嗯?”
猛禽转身,用翅膀指着挂在墙上大红“拆”字下的丑老鸭的画像,说:“然后,你将成为咱们院里新一代的丑神!”
丑小鸭激动得全身颤抖:“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猛禽话锋忽地一转,“只不过,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选择这条路便意味着全心全意的服从和一生一世无怨无悔的付出。”说到这里,猛禽瞪视着小丑鸭,一字一顿地问道:“孩子,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丑老鸭昂起头,慨然应道:“时刻准备着。”
“好!在你这个年纪就能有这个觉悟,身为院长,我真的是很高兴!对了,昨天你提交的那篇入院论文,我已经审阅过了,题目叫什么来着?”
“《论李家大院禽兽的权利》。”
“对,《论李家大院禽兽的权利》!你在论文中建议收回院里所有禽兽吃喝、交配、下蛋、大小便等权利,今后一切行动都由我和其他院领导统一安排。”
“嗯。”
“这种想法嘛,固然是很有新意,但是——”
“请前辈赐教!”
“但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是禽兽,不是人!作为禽兽,适度的争抢能让吃喝、交配等行为更有趣味,而身为禽兽,随地大小便更是天赋禽权,绝不可废弃。当初,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曾经也像你这么天真,也跟你有同样的想法,当时我经过一番调查和思考之后,将院里禽兽们的权力总结为三点,你知道是哪三点吗?”
“请前辈训示!”
“让我想一想,哦,对了,是这样:随地大小你的便,抢吃抢喝不排队,交配下蛋被人吃。啊,那些岁月真让人怀念啊!当时,我也像你一样,写了一篇论文,交给了当时的院领导。当时,一位后来被乱刀剁死的鸡族前辈指点我说,他说,小猛啊,你的看法流于表面,并没有抓住禽权的核心,我问你,你觉得禽兽权利的核心是什么?”说到这里,猛禽满含期待地望向小丑鸭。
小丑鸭全身一震,忽地结结巴巴地问道:“忠……心?”
猛禽展翅,双眼放出光彩:“对,就是忠心!只要忠于主人,忠于禽兽界,忠于李家大院,那么,无论犯下什么过错,都可被原谅,反之,对于那些不忠不义的禽兽,死亡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也是他们最好的结局,这就是我院钢铁一样不可撼动的生存法则,明白了吗?”
“明白!完全明白!”
这时,猛禽转过身,望着墙上丑老鸭的画像,幽幽地说道:“老丑哥,你说是不是?”接着,他用鸡翅指点着墙上的大红“拆”字对小丑鸭说:“孩子,从今以后,每当你迷失自我、忘记初心的时候,就来瞻仰一下主人用大神通在墙上画下的这个护院神符,它会提醒你如何做一只出类拔萃的家禽。”
小丑鸭趴在地上,五体贴地,大声叫道:“是!前辈教诲,晚辈定当终生铭记,以后还请前辈多多关照。”
石台上,猛禽向着太阳展开紫翼,长鸣激越,满院肃然。
呵,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