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横空,光焰喷薄,太阳像一头火狮子,张扬着金色的鬃毛,威严地凝视着形如一枚鸡卵般嵌在东西大陆之间的东海,凝视着东海近岸三千多公里内的一圈黑水,凝视着黑水内四千多公里的一圈灰水,也凝视着灰水之内的清水和横在清水中西部的神鞭群岛。
东海西海岸的中间位置上,“T”字形的望洋港,像突入黑海中的一把榔头,锚地上停靠着三十六艘载重2万吨以上的白色大船,像缀挂在榔头上的三十六个小贝壳。这些大船平均船长200来米,高40来米,宽30来米,除6艘远洋运输船外,其余均是集捕捞、冷冻、生产加工等功能于一体的大型远洋捕捞船,船上大都配备着探鱼仪、水上飞机、高空无人机、潜艇等设备,可实现全生产流程上最大程度的自动化。因此,船上所需的从业人数也大幅降低,一般运输船百人左右,捕捞船上三百人左右。为保证渔获物的新鲜,从海中捕捞上来的渔获物会第一时间送入负一层的加工区,在那里完成分拣、加工、包装等工序后再送入负二层的冷藏区进行冷藏,然后由运输船集中运回大陆。
在编制上,这些船全都隶属于天朝远洋“捞”字科下辖的“巨能捞”分队,从“巨能捞001”到“巨能捞036”排号:
从“巨能捞001”到“巨能捞012”的12艘船是载重2万吨以上的大型围网捕捞船,以捕捞中上层鱼类为主,其中最大的“巨能捞006”载重4万吨;
从“巨能捞013”到“巨能捞030”的18艘船是载重5万吨以上的大型拖网捕捞船,以捕捞中下层鱼类为主,其中最大的“巨能捞018”载重8万吨;
从“巨能捞031”到“巨能捞036”的6艘船是载重10万吨以上的大型运输补给船,负责所有捕捞船的油料补给以及渔获物的转运,其中最大的“巨能捞036”载重达20万吨。
不同船舶有不同的吃水深度,同一船舶也根据载重量的不同以及所处水域的盐度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吃水深度,因此大型船舶会因吃水太深而不能够进入水浅的港口,需要在深水区设置锚地以供其停靠,而这样的地方往往距离岸边有一定的距离,船上的物资和人员要靠小船驳过去。也正因如此,为更直观地显示和测量吃水程度,一般会在船身外刻上吃水线,并将最大吃水深度以下的船体涂成另一种颜色以示区别,这次出海的所有捕捞船,水线以下全都被涂成了暗红色,水线以上全都是白色。望洋港即属大型深水港,“T”字外的那一横上向外延伸出二十架白色的方形锚墙,每架锚墙都有可以停靠着50万吨以下船舶的锚地,船舶顺着锚墙停靠,船头向外,而“T”字内的那一竖的两边,各向外延伸出十架锚墙,可停靠8万吨以下的船舶。
上午十一点,码头上,成排的红色桥吊下,红绸翻飞,锣鼓震天,一股股火红的鞭炮铺出几百米长,噼里啪啦地炸出一阵阵白烟。声与烟与绸混在一起,将戴着滤臭口罩来送行的人群与同样戴着滤臭口罩集结在甲板上船员们远远地分隔开。所有船员,无论船长还是厨工,全都身穿同一式样的银色制服,衣服的前胸和后背上也都印着一只鲜明的黄色大手,大手的掌心里嵌着一个黑白分明的阴阳太极图,里面写着“受命于天”四个红色篆字,看起来怪怪的。与之对应,所有的船体以及船上的龙门吊、旗帜等器物上也都印着一模一样的图案,而远处码头上的桥吊、旗帜以及穿着淡蓝色T恤的人们身上也都印着同样的图案。
码头和船上的大屏幕上,梳着大背头的渔业领导正对着镜头讲话:
“……近年来,东海的生态环境承载能力已接近上限,再难承载以往高污染、粗放型的发展了,倒逼得我们不得不转变发展方式。未来,在实现加快发展的基础上,我们要积极调整海洋产业布局,全面提升海洋资源的开发能力和管控能力,坚持‘集中集约用海’的模式,推进‘海上粮仓’的建设……在这次‘东海一网捞’的行动中,在生产上,你们要做到信息互通,保证信息的真实可靠和迅速及时;在质量上,要狠抓不懈,不能有一丁点儿马虎;在安全工作上,要以预防为主,严守纪律,听从指挥,保证各船安全到达渔场,安全捕捞,安全返航;在效益上,要发挥敢捕敢捞的优良作风,与天争,与海争,与别国争,与自己兄弟船队争,尽一切力量帮助我国实现五千万吨的海捕目标!同志们,牢记使命,昂扬而去,满载而归,捕尽海中宝,捞出新高度,再铸新辉煌……”
大背头领导讲话后,屏幕上现出一面蓝色三角旗,旗帜中间绘着一头由无数条全黑或全白的小鱼构成的巨鲸,八条首尾相接的金龙围成圆圈,从外面圈住巨鲸,这即是各船必须要悬挂的海旗。海旗前,一位手执戒尺的大儒、一位手执木鱼槌的高僧和一位手持拂尘的道长,分别以毛笔、木鱼槌、拂尘抵住鲸身,一齐念诵《上善大捕经》,文曰:
“即将屠宰你们的力量也终将屠宰我们,我们同样也会被吞食,因为把你们送到我们手中的力量,也终将会把我们送到更强者的手中,你们的血和我们的血,都不过是六道轮回的润滑油。当你们被我们吞食后,你们将化作种子在我们体内继续存在,你们明日的花蕾将在我们心中开放,你们的芬芳将融入我们的气息,我们将带着喜悦共度每一个季节。”
(注:念诵的内容改编自纪伯伦的《先知》)
高僧举起木鱼槌敲打鲸头:“阿弥陀佛!”
道长挥拂尘扫过鲸身:“无量天尊!”
大儒举戒尺轻拍鲸尾:“仁者无敌!”
礼成。
正午十二点整,各船的架势台里传出船长的命令:“起锚!前后带拖轮!”
于码头上轰轰隆隆的彩炮声中,各船上的汽笛发出尖利的长鸣声,炮声与汽笛声混在一起,碾向西面八方。各船的甲板上,几十吨重的锚先后被收上船,在前后两艘拖轮的引水下,各船相继缓缓驶出泊位,船头前方圆滚滚如小丑鼻子般的红色球鼻首破开粘稠如墨的海面,并排驶入各自的航道,向着远方驶去。
从高空俯瞰,东海以西近三万公里长的海岸线上散布着六百多个港口,五千多艘万吨级的捕捞船从这些港口里驶出,自北向南排成一条与海岸和神鞭群岛平行的弧线,以20节的航速向东驶去;东海以东的海岸线上,另有由五千多艘同样规模的捕捞船组成的“FUCK MORE FISH”编队(简称FMF)船队,在12小时以前从自北向南的七百多个港口内出海,以20节的航速向西驶来。东西两边的船队相向而行,共同构成东海大椭圆中的一个小椭圆,如同一条鲨鱼长满森森利齿的巨口。
巨口西边的船队上,载重6万吨的“巨能捞014号”是一艘双甲板全焊接式钢制渔船,从空中看形如一颗被剖开的子弹:船首呈尖流线型,如飞檐般前倾,红色球鼻首从其下方的船体上外突出来,用来减少阻力,破浪前行;平切状的方型船尾,上方设有绞车,可通过钢丝绳将海中的渔网牵引上来。
机舱设在船尾,加工区围绕机舱在上层甲板上立起五层楼高的方形白色高楼。渔网中的渔获物先通过鱼泵转到输送槽上,再输送到加工区,在这里成分拣、加工、包装等工序后送往负二层的冷藏区冷藏。加工区向前,上层甲板上立着两架黄色的可自由伸缩旋转的起重机,用于转运下方货舱里的货物。顺起重机向前,是六层楼高的白色桥楼,楼顶的甲板上立着各种天线、桅桁、信号灯架、探照灯和标准罗经以及白色的雷达球罩等,构成全船的最高处。驾驶台设在桥楼顶层,是船舶航行的指挥和操纵中心,操舵室、海图室、报务室和引航员房间都布置在这里,船员宿舍、餐厅、医疗中心、活动室等处所设在其下方。
甲板上,人们聚在一起,向着海岸上送行的众人挥手作别,一个年轻人忽地冲出人群,跑到右舷船边,利索地翻过栏杆,一手把着栏杆站在船外,一手撸下口罩向身后随手一扔,望着仍在发懵的众人敬个礼,大笑着纵身向海中跃去。事发突然,众人未及拦阻,但救援不是难事,年轻人很快被后面的拖轮救了上去,并在众人的帮助下,将灌入肠胃中的臭水倒控了出来。
年轻人的手脚被按住,癫狂地又笑又叫:“哈哈哈哈……结束了……哈哈哈哈……烧起来了……哈哈……举世皆浊兮,唯我独清……”
“014号”的驾驶台里,电话里传来拖轮上闫船长的声音:“老赵,放心吧,没的事,瓜娃子脑壳可能有毛病……”
浓眉大眼的赵船长拍着桌子骂道:“他妈的,神经病啊?还没出海就跳船,太不吉利了!”
甲板上,众船员看着热闹,议论纷纷。
“水这么臭都敢跳,这不有病吗?”
“就是,就是,八成是脑子有问题!”
“哎,老刘,听说了吗,厨师长换成上次跟你打架的老曹了。”
“我去,怎么换他了?原先不是定的老王吗?”
“是啊,本来是老王,可昨天老王他爸摔断了胳膊,来不了了,这不才将老曹换过来吗?”
“卧槽,这下麻烦了!”
“老曹是厨师长,还是船长小舅子,你要小心喽!”
“哼哼,我也不怕他!”
……
人群中,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趴在栏杆上,怔怔地望着拖轮带着他的朋友远去。出海之前,朋友恋爱受挫,又被父亲强制出海去历练,他不想出海可又无法违拗父命,数次抗争失败后,最近精神一直不太稳定。现在,不论他是精神出了问题,还是在装病(当然希望是装病),无论怎样,他都不用再出海了,而对出海的所有人来说,一切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