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外的海与天,共同构成一个封闭的毒气罐。在此罐内,水中无鱼可钓,空中无鸟可看,污浊的黑水像平铺千里的黑板,船只像粉笔头般在上面犁出道道白痕,又很快被风抚平,毫无风景可言。因此,在进入清水区域之前,除非工作必要,不会有人出来看海,即便出来也必定会戴着戴滤臭口罩。天气预报里说,未来一周海上都没有大的风浪,正是扬帆出海的好时节。
“014号”最高航速25节,以20节的航速航行,一节每小时行进1.852公里,其航线经过450公里以外的花果山旧址,大概12个小时后到达那边。
驾驶台里,大副吴建国将车钟推到自动舵上,让船沿着预定的航线自动向前航行,然后脱了大盖帽扔在椅子上,跟人高马大的赵船长一起,用高频电话跟“015号”的苟船长和“013号”的马船长讲起了荤段子。不久,“016号”的朱船长和“017号”的牛船长也加入进来。一时间,叱骂声与哄笑声混在一起,使得舱室内的空气也显得格外快活。
驾驶台下面一层是船员宿舍,所有人都住单间,七八平方米大小,带卫生间和窗户,拎包入住的配置。当然,跟船员比起来,干部们房间里的配置更好,尤其船长的房间,空调、洗衣机、酒柜、真皮沙发、健身器材等一应俱全,甚至能打高尔夫球。
这时候,除需要值班的人员外,老船员们大多各有事干,或是聚在活动室里,窝在沙发上追剧;或是聚在某个船员的房间里,打牌,小赌怡情;或是去餐厅,炒几个菜,喝点小酒,抽烟侃大山。而对那些像眼镜一样第一次出海的新船员来说,那就简单多了,只要抱着马桶狂吐就好了——晕船。
出海前,虽然每个人都接受过24小时的防眩晕模拟训练,但那毕竟时间太短,因此效果有限。而上船后,真实的环境与训练中的环境也大为不同,全钢质的船体让机器的嗡鸣与震动更容易传导,人在其中,五脏六腑仿佛都跟着舱壁一起颤动,加上舱室内不可避免地会有些憋闷,于是晕船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种很“政治正确”的身体反应。其实不只新船员晕,很多老船员也晕,只是反应没那么明显而已,毕竟大多数人平时不随货运船出海,只是每年这时候随船出海捕捞一两个月挣点块钱——这年头,一般人但凡有点办法,谁干这种又脏又危险的工作啊?
对于晕船,并没有什么高科技的办法,吃药或许能缓解一时,但治不了根,而且出海时间这么长,为避免形成药物依赖,也不能吃,也不允许你吃——现在风平浪静就这样,那以后遇上狂风大浪该怎么办呢?晕船是出海的第一关,第一关都过不去,还说什么别的,因此时日漫长,慢慢熬吧。以前曾有人连吐了一个月才好,真是连苦胆都吐出来了,后来上岸后,终生再也不上船了。当然也有人天生不晕船,毕竟人与人不一样,没办法的。所以,眼镜只能继续抱着马桶,继续与晕眩抗争。
夕阳沉落天外,夜色笼罩黑海,船体两舷的船灯早已打开,左红右绿,从远处看起来分外明显。夜里一点多,“014号”循着航线来到花果山旧址附近,虽然早已获得通报,知道原先的花果山已神秘消失,但是在面对这五座岩浆涌动的火山时,他们还是忍不住聚在窗户边向外观望。黑夜中,自北向南的所有船只以汽笛声相互应和着,并排向前驶去,船上的所有大手印骤然发出璀璨的光芒,护卫着众船撞上前方那层无形的阻碍并缓缓穿过,向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远方驶去……
新的一天,太阳像个坏种,翘着二郎腿坐在光之王座上,玩味地俯视着自己的领地、领海和亿万子民,全身上下,甚至连鼻孔里,都散发着邪魅的热力。
日,你这是要放大招啊?
从高空俯瞰,东海如一只竖起的凤眼,黑水为其眼眶,灰水为其眼白,清水为其瞳孔,神鞭群岛则是横在东海瞳孔中的一张无弦弓。在这张无弦弓的四面八方,一条条由无数水族凝成的、绵延数千里的墨色鱼道,正向着神鞭群岛汇聚而来:
北方鱼道上,成百上千条蓝色冰龙,昂着头,如花果山的山臂般粗壮的龙身各自没入后方的一座巨大冰山之中,牵引着其向南行来。每座冰山都像一艘用冰砌成的诺亚方舟,舟内的山体上栖着燕鸥、鲣鸟、鹈鹕、海鸥、海雕等各种鸟类,众鸟群相啾啾,忽而数万只一同盘旋飞起,遮蔽天空,忽而又俯冲落下,为山顶覆上一顶黑帽;舟外的宽大冰翼上,伏着海豹、海象、北极熊、北极狐,海狸等各种每时每刻都不安分的动物,时时都有争斗,或是同族互殴,或是两族互掐,吼声与流血不断,死亡也是家常便饭。众冰山之中,其中一座之上盘腿端坐着一尊数百丈高的冰僧,头大面圆,大耳垂肩,闭着双眼,两手于脐下合抱,左手下,右手上,两大拇指相碰。
冰山之后,拖拽着一串串由巨藻藤叶凝聚而成的褐色藻团,藻团里,藏着一群群的小鱼、小虾、蠕虫等各种微型浮游生物,数量之庞大简直胜过冰山。藻团后面,跟着由密集的鲭鱼、鲱鱼、秋刀鱼等中上层鱼类组成的鱼群,每一群体都绵延几十公里长,如同一张张漂浮在海面上的深色毯子;毯子下面,鳕鱼、比目鱼等底层鱼类和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海床上的帝王蟹、海胆、海参、海星等水族,或以族群凝成球体向前碾动,或一起游弋着前进。在鱼道的外围,一群群的鲸鱼、鲨鱼、海豚、金枪鱼等各种大型猎食性水族,一边捕食,一边跟随队伍向前去。一路上,沿途不断有各种小的鱼道加入到其中,使得这条如同大动脉般的鱼道越发壮大。
南方鱼道上,同样是冰龙牵引冰山,只不过山体上的鸟类是信天翁、军舰鸟等鸟类,冰翼上栖着的是成群的各种企鹅、海豹等动物,藻团后面跟着的是数量以亿计数的、将海面染成连绵的红褐色的磷虾群,磷虾群后面同样是各种大大小小的鱼群和鲸鱼、海豚、金枪鱼、海龟等各种猎食性水族。
东方鱼道上,没有冰龙和冰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母赤龙牵引着藻团,后面跟着连绵几十公里的、将海面染成墨色的沙丁鱼群,又被后方的鲨鱼、海豚、鲸鱼、金枪鱼等水族猎食着,一起向浩浩荡荡地西游去;西方鱼道跟东方鱼道类似,除沙丁鱼外,构成鱼群主力的还有小黄鱼、带鱼、鲳鱼、马鲛鱼等鱼群。
在这些主要的鱼道之外,另有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细小鱼道,在广阔的海面上不断互相融合着,时而汇入大鱼道,时而又从中分化出来,但都向着神鞭群岛而来。
此时,神鞭群岛中间那道海峡东边,一座方圆数里的絮状云团气势汹汹地滚上高空,向下方的海面上投出一个圆形的阴影,罩住横亘于海峡之上的燕桥和悬腿坐在桥边的那个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目光忧伤地望着远方,默默想着心事。
“冰儿,今年东海将有大难,用你的时候到了……天命所归,无可迁移,生在龙族,这是你的命,要怪只怪父王没本事,无力护卫你们四姐妹的周全……”
云团八方,立着八面几十米高的龙鼓,鼓身分别由一条几十丈大小的五爪公金龙和一条同样大小的五爪母赤龙相对盘簇而成:两龙的龙头在鼓顶相望,龙目如电,矫舌似血,龙尾在鼓底相聚,然后如燕尾状向两边分开,龙皮蒙覆在鼓身上,绷成严丝合缝的鼓面,一半金,一半赤,金鳞火鬣,雷霆绕身。
龙鼓不锤自响,沉闷的鼓声如同接引,引着一条条或赤或金的蛟龙穿出鼓面,只一顿饭的工夫,就从里面穿出了一千多条蛟龙。这些蛟龙飞上高空,龙头与龙尾相接,排成一个逆时针的圆圈,昂头吟啸,激越的龙吟远远传送出去,鼓声也随之由沉闷转为激昂。
下方的石桥上,白衣女子忽地飞起,在空中化为一条白色巨龙,龙头向上,穿过上方的云团,龙尾朝下,没入下方的海水,龙口大张,吐出光霞灿烂的霓彩八卦网。八卦网迎着阳光展开,逆时针飞旋着越变越大,罩住下方的所有蛟龙。众蛟龙如璎珞般附在网上,一边驱着八卦网和云团飞旋,一边随白龙一起张口向着海面吸水。
受众龙的吸引,下方的海水随着上方的云团同步逆时针飞旋,云与水各自飞旋成巨大的漩涡,水漩涡如同一张碧玉盘,云漩涡如同一张白玉盘,白龙的龙身穿过水漩涡的水眼,穿入云漩涡的云眼,将两张玉盘连接在一起。下方的海水顺着龙身向上涌起,在上升的过程中变成蒸腾的白色云气,源源不断地为云团输送着“原料”,使其变得凝实,并如一圈移动的云墙般向着四面八方快速扩展,其所过之处,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与前方的晴日高照形成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