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第四天,爽姐仍未飞出黑海。
革囊内,如今丑老鸭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瞌爷站在鸭背上,不住鼓励着他道:“老丑,撑住,你可千万不能睡啊!哎,老丑?老丑?你还活着吗?”
面对瞌爷的鼓励,丑老鸭所能做出的回应也只是缓缓地眨眨眼。
瞌爷抬头向着空中喊道:“哎,大妹子,飞出去了没有?快点吧你,再晚老丑是真的撑不住了!哎,老丑,你撑住啊,别睡,千万别再睡!”
革囊外,前方五十多公里外的海面上,横着一道远通南北的分界线,如同五花肉的分层那样将西边广阔的黑水与东边浩然无际的灰水分隔开,丝丝缕缕的黑水穿过分界线,如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般向灰水渗透而去,推着分界线以极慢的速度向东移动。在分界线东边千里之外,一道云墙横亘于海天之间,如遮天蔽日的沙尘暴般向西推进而来。
在爽姐西边几十公里外的海面上,自北向南的捕捞船正犁开海面向东驶来。两个多小时后,正对着爽姐驶来的“巨能捞014号”从远方的海面上出现。
爽姐大喜:“这下老丑他们有救了!”
航行到分界线处,“巨能捞014号”毫不停留地继续向前驶去,只以轰鸣的汽笛声应和着周围同样驶过分界线的船只——过灰水啦。
夕阳半落天外,余晖绚烂,仿佛一只凤鸟展开了光之羽翼,映得西边海天一色,映得向东驶去的船队如镀了金的玩偶阵列,也映得从东向西推进而来的云层如一面移动的金墙。
这云层横亘于海天之间,上接青天,下连黛海,仿佛被千军万马从后面推动着,带着隐隐的龙吟声,势不可挡地向西碾压而来,给人一种世界末日的既视感。面对着这从所未见的奇异海况,各船的驾驶台里,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众船长紧盯着云墙和仪表盘,沉着地通过车钟向甲板下的机舱控制室下达着各种命令。
“开雾号!”
“三副,前进三(全速前进)转前进一(减速前进)!”
“前进三转前进一,收到!”
雾笛尖利地长鸣着,船首和船尾的黄色雾灯以及两舷左红右绿的夜灯全都打开,船队缓缓地减速,云墙持续地碾过来,凉津津的湿气率先弥漫过来,湿气侵体,呼吸也变得有些憋闷。
质量越大,惯性也就越大,因此大型船舶很难急停,即便能也不能轻易使用,因为会损坏设备,如果要后退,一般要先减速停车再转后退一、二、三,具体要按实际情况来操作。船长最为船上的最高指挥官,有着绝对的管理权,面对突发状况时自有相应的处置方案,他的命令通过车钟从驾驶台传递给轮机室,轮机室通过车钟进行确认后方可执行。同时也因为这次是组队出海,为防止碰撞,也需要与周围船只进行协调,并及时向总公司进行汇报。
“巨能捞014号”上空,爽姐看到船队与云墙相遇,船头被近乎粘稠的云气迅速吞没,船体一半在云墙内,一半在云墙外,西边天空殷红如血,东边天空暗黑如夜,好像船与天都被一把利斧给劈成了两半。
入夜,餐厅里已没什么人,一排银色长餐盘摆在架子上,被下面的热水保着温,值班厨师杨工已自暴自弃,正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呼呼大睡。
餐厅坐西朝东,向东那面镶着一排大落地窗,三个中年男人正围坐在窗前的一条长桌前饮酒,下酒菜是凉拌猪耳朵、油炸花生、煮毛豆之类的家常菜。以前海上物资短缺,传说曾经有“大神”用生锈的铁钉下酒,将铁钉栓上线浸在醋里,喝一口酒,拎出来咂摸咂摸醋钉,“多少会有点味道的”。现在虽说条件比以前好多了,但绿叶菜的供应也还是一个大问题,毕竟最多也就储存一个多月,时间一长,有的菜外面看着好好的,其实捡起来一看,里面早已经烂透了,每当补给跟不上的时候,负责一点的厨师会发豆芽或做豆腐给船员吃,而对酒客来说,无论条件好与坏,花生与毛豆都是最好的下酒菜。
远洋航行,往往一去数月不回,旅途枯燥而寂寞,工作危险而繁重,对很多人来说,喝酒、骂娘、睡觉、看片是公认的最好的四大发泄方式,看个大片,看完与相熟的人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骂一场,再他娘的睡一场,实在是美。但还是那句话,人在船上,船在海上,风浪颠簸,喝醉了往往容易出事,因此船上向来不供应白酒,不允许喝白酒,只有低度数的啤酒,而且还限量供应。想要大喝一场?没问题,先喝自己上船前备的存货,喝完再想喝,那就去攒,攒够了再喝。因此,大喝一顿是挺奢侈的,也因此,跟陆地上喝酒以海量为荣的标准不同,有些船员们发展出一种新的喝酒方式,不求快,只求慢,轻轻酌,慢慢饮,越慢越尽兴,而这仨酒客则堪称慢门翘楚。
慢门酒客喝酒,一定不会用餐厅里的大杯,而用自带的酒盅,就是那种荔枝大小,不能用手攥,只能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酒盅边托起来的那种。寻常人用这东西喝白酒一口闷都要嫌少,但他们饮啤酒都要分为数次——善饮者讲究的是喝酒的节奏嘛。
酒局开始时,一盅三口,以酒助兴,为的是说话,故量不在多。酒局酣畅处,沾唇即为饮,一盅酒如一盅鸩毒,君子死不避,岂能避酒乎?要我饮此酒,诸君听我言,然后车轱辘连着火车头,火车头拖着长舌头,哪里热闹往哪里开。酒局结束时,天下无有不散的宴席,是兄弟,无论剩多少都对瓶吹之,饮尽而散,散而归,归而睡,睡而鼾声如山崩海啸。
海上寂寞,喝酒只是个解闷的由头,为的无非是唠闲嗑消磨辰光,如能有幸寻二三知己,如天桥上的算命先生一般吹咱爱听的牛逼,而咱也情愿唠他喜欢的嗑,那无疑是十分幸福的,正所谓给予使人快乐,施与受是相互的。
长桌中间,三人中的老大哥老刘,无须的一张方脸,白如日本艺伎,两臂长可及膝,他面朝东边而坐。在他左边,二弟大关是个满脸络腮胡的红脸美男子,当然如果长得像于荣光算是美男子的话,他面向南方而坐。大关对面,三弟张三是个脸比古天乐还黑的粗豪汉子,一双大眼如里面装了弹簧般向外凸出,两只花臂支棱着撑在桌子上。
这仨伙计从姓氏到外形,都像极了《三国演义》里的那三个老伙计,而且他们也以兄弟相称,至于有没有一个头磕地上,有没有一起光着屁股在桃园里被狗撵等,这都有待考证,不过大哥老刘也是个“刘皇叔”,据他自己说,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嫡系子孙,身上流着大汉天子的龙血,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块螭龙纹的白玉环就是证明——当年高祖斩白蛇起事时就戴着这块玉环,龙纹上的那一道红痕,就是那条白蛇的血溅上去所化成的。
酒桌前,老刘耷拉着脑袋,不住地唉声叹气。
旁边,大关关切地问道:“哥,你今天到底是咋了嘛?跟嫂子吵架了,还是孩子又给你惹祸了?到底咋了你倒是说嘛,真是急死人了!”
对面,张三也歪着头,瞪着大眼,附和道:“就是,咋了嘛你?”
老刘抬起头,望一眼两边,摇摇头,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兄弟,你们不知道,这次出海前,我卜了一卦,从卦象上看,今年恐怕会天下大乱啊。”
大关正在给他斟酒的手忽地一愣,问道:“不会吧?哥,你可别吓我们啊!”
老刘瞪眼:“吓你们?我闲的啊?我跟你们说,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那到底是咋回事啊?”
“这事啊,要从咱们出海前那一夜我做的一个梦说起。”
“梦!?”
“对,平时我基本是不做梦的,每次做梦都没好事,结果出海前那一夜,我又做梦了!在梦里,我看到咱们一起出海,在甲板上排着队,抬起头一看,天上的太阳是黑的,船下的海水也变得像血水一样红,船抛锚起航,下面的海水像水烧开了一样不住翻腾,接着船上的人就排着队,像下饺子一样往海里跳,等轮到我的时候,我就醒了……”老刘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两个小弟说道,“今天出海的时候,不就真有人跳海了吗?”
“嗨,不就一个梦吗?”张三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出海前也做梦了呢!”
“你?你梦到什么了?”老刘问道。
“我梦见我站在船上,举着一根竹竿往天上一捅,就将老天爷捅出个大窟窿来,从里面流出来的都是番茄酱……”
老刘拍着张三的头骂道:“傻兄弟,那不是番茄酱,那是血!”
“哦。”
大关突然抓住老刘的手,颤声说道:“哥,哥,那天晚上我也做梦了。”
“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见跟我媳妇去吃火锅,锅里飘着一层红油,水咕嘟嘟地翻腾。我媳妇说,老公,你变成个丸子让我吃吧。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肉丸子,被这臭老娘们给扔进锅里涮了,接着我就醒了……”
三人面面相觑,静寂中,老刘一拍桌子,双手一摊:“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都是不祥之兆啊!那天晚上醒过来后,我还记得梦里那艘船的编号,上网查了查,你们知道我查到了什么?”
大关和张三一起问道:“什么?”
老刘却话锋一转,说起了当年:“三十年前,我二叔跟船出海去钓鱿鱼,去的时候全船35人,回来却只剩下11个,剩下的24个全被自己人杀死扔海里了。回来的这11个,六个判了死刑,三个无期,两个有期也十几年……我梦到的就是这艘船!”
“啊!?”
“哎,你俩知道那艘船上第一个死的人是谁吗?”
“谁?”
“第一个死的,是一个姓曹的厨师!本来定好的厨师不是他,结果那人他妈骑车摔断了腿,临时换的老曹,结果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你们说这不是命吗?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呢?咱们船上的厨师长姓什么?也姓曹!对,就是跟我打过架的那个,他也是临时上阵的,原先定的厨师长老吴,他爸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所以才换的他!”
老刘接着说道:“还有呢,当年那艘船的船长姓赵,咱们船长姓什么?也姓赵!当年那艘船还没出港的时候,也有人一上船就犯病跳了海,结果因为这一跳,那人被送回去,反而逃过了这一难,你们说,这不是命是什么?咱们出海的时候,怎么样,不用我说了吧,海里这么臭,嘿,那小子愣是跳下去了!结果怎么样?人家被送回去了,不用出海了!”说到这里,老刘意味深长地望着俩小弟,问道,“你们说,这是巧合吗?”
“这次来的时候,你们也看到了,原先的猴岛说没就没了,直接变成了五座火山,邪性不邪性?还有现在的大雾,瘆人不瘆人?出海这么多年,你们见过这样的大雾?往年啊,每到快进鱼区的时候,海上总不平静,总有怪事发生,看着吧,今年,哼哼,肯定也太平不了。”
大关额头上冷汗直冒,问道:“哥,那咱们该怎么办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还能怎么办?凉拌!”老刘仰头一盅酒全都灌下去,将酒盅往桌上重重一蹾。
“既然这样,那你咋还出来呢?”
“很多事都是注定的,该着你的,躲也躲不过,不该你的,怎么样都会逢凶化吉,听天由命吧。”老刘说着,一只手用指节敲打着桌面,另一只手从脖子上拎出一块螭龙纹的白玉环,说道,“不过你俩放心,有我祖上传下的这块白玉环在,一旦有什么事,哥会护着你俩的……”
就在这时,眼镜脚步虚浮地走进餐厅,发现餐台那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想要叫醒杨工问问却怎么都叫不醒他,他睡得可真沉啊。
大关见眼镜进来,招呼他道:“哎,眼镜,你小子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还晕不晕船?”
眼镜点点头:“好一点了。哎,关大叔,怎么没吃的了?”
“胡说!刚才我看到里面还有呢,这会儿又没有人来,你问问杨工,是不是他收起来了?”
“你看,真没有了!”眼镜说着掀起餐盘,又推一下杨工,说道,“他睡着了,我叫不醒他!”
大关走过来:“咦,真没有了?小杨,小杨,是不是你收起来了?哎,醒醒,醒醒,怎么回事?”
这时,老刘带着张三也围了过来,众人一起用力推杨工,但也真奇怪,怎么推他都不醒。
“算了,算了,让他睡吧。走,眼镜,去我们那边吃点。”
“就是,走,跟我们喝点去——”
老刘揽着眼镜的肩膀转过身,却忽地愣住了——刚才吃饭的桌子上已空空如也,吃的、喝的、杯盘、筷子等东西全都凭空消失了。
“阿嚏——”
静寂中,站在最后面的大张忽地打了一个如同炸雷般的喷嚏。
……
隔天中午,由东海岸向西驶来的“FMF”船队也遇上了向东扩展而去的云墙,同样也被其吞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