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我一定会吃。
我想要退回到给我爸打电话的时候,将让他帮我找工作的话咽回去。
自从来这里上班之后,我的生活就变了,时间变得非常忙碌,偶尔在电话中和我爸提起的时候,他只是笑道:“挺好啊,生活充实了。”
他知道什么叫充实吗?
他当然不知道。
一件事占据了白天黑夜的时间,除了吃饭上厕所睡觉没有其它时间,这种事不叫充实,这叫折磨。
开始上班后,我被迫接受了许多上一任职工留下的许多问题。
比如他离任期间积压的工作,我恨不明白,为何公司不愿意多招一个人,而是等着新人处理。这份工作,说实话,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眼睛瞪大点,打字慢点,小心比对,就不会出任何问题,有问题了也不是我的过错。
自从开始上班后,我的空闲时间变得非常少。电脑游戏已经几乎没有时间玩了,即便如此,我仍然在晚上八点从岛上醒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将游戏中的日常任务清理完,然后下线,躺在床上看新番,直到睡着。
每天手机充电冲到过热已经是常态了,我虽然有怨言,但是正因为是熟人,我才不好意思提出来。但是对方反而因为这一点变得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我感冒了。
我请了病假,然而还要被扣一部分日薪。我和王姐说了这事,她只是笑道:“毕竟你不在公司的事没人处理,这已经是造成了损失了,扣钱这种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什么叫情有可原?我有些搞不明白,明明工作量很大,我经常一到办公室就开始整理录入,由于订单量很大,所以我每天基本都闲不着。但是这么多工作交由我一个人来做是不是太为难我了?如果能多招一个人,我生病请假也不会造成多大损失,也不至于会扣我的钱吧?
我不懂劳动法,因此我不知道这种事是否合理,我也不想去因为这点小事和公司闹僵,对于一个公司集团这样大体量的团体来说,我是微不足道的。即便这个大体量是由许多像我这样的人组成的,但是当一个人出了问题的时候,大家都会第一反应站在团队的角度上去指责他。
这种事我在游戏里也遇到过,小的人物跟着大人物绑在了一体,几十个小人物抱团在一起,利益关系捆绑在一块,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不管这条船怎么样,大家都会去抵抗那个试图掀翻船只的人。当然,游戏里毕竟是虚拟世界,作出什么决定所要付出的代价是相对很小的。而相比较现实,你想轻易从这条船上离开是很困难的,不仅仅是因为周围全是危险的海洋,还因为如果下船了,再上一条船是很困难的,搞不好,可能就淹死在了大海中,亦或者幸运的,找了一块木板,勉强漂浮在海上苟且偷生。
我没有勇气对抗,因为我知道对抗的代价太大了,只好选择沉默。
由此我逐渐理解了网上的种种抱怨,大家都在现实中遭遇了种种不公,但是大家都不敢去反抗,只能寄托希望给政府,希望他们能主动发现并解决。但是他们在看到行政者没有作为的时候,就会大失所望,将自己所受的不公责任全部归咎于行政的无能。有时候,大家很少能看清一件事的受害者和既得利益者,大部分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阴影中的坏人没有了威胁,越来越放肆,当受害者增加到一定地步,将火焰烧及到所有船只的时候,大家便会一起发声,最后将执桨者推下船只。
我知道,在我的游戏里有许多好友,他们在体面的公司上班,请假也没有这么多规定,因此他们并不是受害者,所以他们也不可能替我发声,就算我和他们说了,他们也只是惊叹两句,感慨一声“资本主义真是险恶”罢了,心善的,可能会多说两句:“去举报他们吧”。
到头来,事情还是回到了我的头上。那我何必说出来呢?反正谁也帮不到我,我自己又不敢,忍一忍罢了。
得益于感冒,我终于能在岛上消遣一阵了。
我强忍着发烧看了一个上午的电影,然后中午久违的在岛上吃了一次饭菜。说起饭菜,我在岛上吃的是莲和樱从外面带来的盒饭,听她们说,海豚基本不来了,但是那只乌龟却每天都在。她们经常去海滩边等着,然后带着盒饭送过来。令人感到奇妙的是,这盒饭和我在公司里吃到的很像,有时候连里面的头发都是一样的,要不是我留着短发,不然我真的以为这是我的头发了。
吃着充满食品调味料的菜和有着浓郁过头的香味儿的饮料,我越发确信,这两个世界一定有什么关联。我之前猜想过,在这座岛上入睡就会进入另一边的世界,而在另一边世界,只要进入我的房间,我就会从岛上醒来。
这是一种奇妙的空间关系,如果我更聪明点,可能还会找到其它线索。不过我并不想着如何离开岛屿,我觉得能有这样一片和睦自由的土地已经是我能存在于世界的最后底线了。
如果失去了这一片净土,我宁愿死去。
但是好在还没失去,我在“现实”里挣到的钱可以全部用来自己的娱乐花销,挣多少花多少,这种日子也算是自在,也称得上“自由”。
因为有了工作,我对自己花钱的底气也大了不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我竟然将自己积攒的一半钱全都投入到了游戏中,买了各式各样的礼包和时装皮肤。在我的认知中,到了月底或者下个月初,公司就会发给我工资了,到时候自然能填补上这些空缺,相对的,这些游戏礼包都是限时售卖的,我可以饿上一两天或者少吃一顿饭,但是礼包错过了可能就再也买不到了。
我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游戏运营商的消费陷阱,尽管这些消费陷阱看上去很傻,随便扫一眼也能明白这其中坑钱的道理,但是当欲望上头的时候,理智也就不复存在了。我一步一步地逼退自己,从少吃一顿饭,到一顿饭少吃,最后再到饿一天,我不断地降低我的生活水平线,将自己从小康的水平拉低到了低保的水平,投入到游戏里的钱却仿佛是扔进了水中,连个水花都没有,就这样沉入了下去。
当然,我知道,钱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进入了别人的口袋。我换来的只有一时的虚荣,霎那间,我清醒过来了,看着银行卡上降了一位数的余额,我仿佛明白了大人们口中“游戏是毒品”的含义。
确切的说,真正有“毒”的,并不是游戏,而是肆意放纵的内心。就如同现实社会中无法彻底查处贩毒和制毒的一样,没有人能让“电子毒品”制造者消失,甚至不同于现实制毒人,“电子毒品”的制造者明显更不受法律的约束,没有人规定行价,也没有人去阻止扩散性消费和无底线诱导性消费,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认为只要靠自制力就可以避开这些问题。
也许吧。至少我不是那种自制力强的人。
我看了一眼日历,距离月底还有一个周的时间,而我已经上了十多天的班了,我应该能拿到一部分工资。只要拿到了,把这钱填不上就可以了,就当提前消费了吧。
冲动之后,我感觉头晕乎乎的。我吃了两粒药,然后躺到了床上,却又不敢睡觉。我害怕回到那个世界去,那里很吵闹,让人无法安宁,就算一个死人死在了街上,也会被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吓回过来吧。
不,说不定这个世界已经有一半的人死了,他们只不过是被种种压力强行立着身子,勉强活着罢了。仔细想想,谁不是这样呢?各式各样的压力压迫着你,逼着你放弃思考,放弃尊严,放弃自由,沦为一只死尸,行走在恶臭的街道上,包裹在层层尸臭当中。
“不是这样的。”莲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考,对我说道,“大家都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生活方式,大家都有朋友和亲人,生活是充实的。”
樱却反对说道:“可是很多时候,人际关系也是压力的一方来源。”
“但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
“有时候选择的权力并不属于个人。”
“但是总归有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比如可以决定想要吃什么,买什么。”
“那只不过是资本主义哄骗你的手段罢了,你看上去做出了选择,实际上真的是遵从内心的选择吗?这些丑恶的人最喜欢琢磨人心了,甚至他们会用侵犯人隐私的手段去窃取情报。你仔细想想,你生活中的行为,真的都是自己决定的吗?”
我微微睁着眼,听着两个人的辩论,露出了笑容。
不知为何,见到两人有了自主的意识,我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劲。但是等我再看向她们的时候,她们依然摆着僵硬的表情,眼神平淡无奇。
我感觉到有点头疼,于是走到电脑桌旁,拿起一杯水,又喝了两粒药。突然间,我看着药板,发现这与我之前吃过的药不一样。同样的感冒,开的药却不一样,我猛然间意识到了问题。因为我不懂,所以我要听他们的,这些药店里的药师有时候会给你推荐药效更低却更贵的药,可能是为了业绩,也可能是药厂塞钱了,总之,因为你不懂,所以他们才有胆量。无论是哪方面的压力,至少我该善意的认为,他们本意一定不是这样的。
也是,社会不就是这样吗?许多不同样的人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有的人硬一些,就会给周围软的人施加不同的压力,将他们挤成不同的样子;而有的软人相互堆积在一起,逐渐黏结成一个大个体,虽然依然软,但是却可以将硬的吞噬掉。只要还活在这个里面,就避不开各方施加来的压力,只有死,方才能离开。
我从床底下拿出了猎枪,将其对准了自己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