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的人,表面看起来没什么行动,实际内里大有作为。如果一个人目睹了世事变化无常,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反而用清静无为那套说辞来安慰自己,这就不是镇定,而是冷淡了。
西晋末年,五胡乱华,纷扰中原。王衍占据宰相的位置,不以治理国家为念,反而整天吟诗作赋、谈玄论道。那些后生晚辈也一个个崇拜、羡慕、仿效他,导致自高自大、虚诞浮夸成为一时的风尚。洛阳城被敌军威胁,朝廷很多人都提议迁都避难;唯独王衍卖掉自己的牛车以示决不迁都之意,来安定人心。王衍看起来貌似镇定,实际上完全没有抗敌之策,不久都城被石勒击破,他自己也做了俘虏。王衍被处死的时候,对身边人叹息道:“哎!我们即使不如古人,但如果平时不崇尚浮华虚诞,勉力来匡扶天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这就是冷淡造成的危害。
北宋富弼辞官回家,专心于追求长生之道。他朋友吕大临写信劝他道:“古时候的三公不担任具体的职务,只有有品德的人才能胜任:在内则于朝廷之上议论大道,在外则于乡野之间宣传教化。古时候的达官贵人勇于承担责任,一定要用大道来教化民众,既成就自己,也成就万物,这种态度岂会因为他是不是担任官职、年龄的大小而改变?如今大道还未有人去阐明,人们都倾向于异端邪说,不是学老庄,就是学佛教,人伦不明,万物憔悴,这正是先生您这样的人产生恻隐之心的时候。您应当以宣扬大道教化为自己的责任,努力改变社会上不良的风俗。而您现在却追求移精变气、长生不老之术,这些东西本该是山野隐居之人才追求的,是那些只求保全自身的人才热爱的,岂是天下人对先生您的期待?”富弼回信致歉。吕大临的信提出了不可持冷淡的人生态度。
我辈看到王衍临死忏悔的话语和富弼看信后道歉,就会明白冷淡的弊端了,这不单单对于政治家而言应反省自己,就算是乡野村夫、平民百姓,也不能不以此为戒。
热心与野心
孟子说:“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这两种人,同样都勤勤恳恳,但前者的目的是为义务,我们可以称其为“热心”;后者的目的是为权利,我们则称其为“野心”。大禹一想到天下有被洪水淹没的百姓,就如自己也被水淹没一样难受;后稷想到天下还有忍饥挨饿之民,就好像自己也在挨饿,这就是热心肠。大禹治理洪水,后稷教人耕作,两人都有大功于人民。项羽看到秦始皇出行的仪仗就对他叔父项梁感叹说:“您可以取代他(秦始皇)。”刘邦看到秦始皇出行的仪仗也感叹道:“唉!大丈夫就应该这样啊!”这就是野心。因此暴虐的秦朝刚刚灭亡,刘邦、项羽就为了争夺天下,血战五年。项羽曾对刘邦说:“天下战乱,这几年都不得安宁,只是因为我们两人的缘故啊。”野心家对于天下百姓的祸害,都在于此。
为了美利坚的独立,华盛顿尽心竭力于军事指挥,前后长达七年时间。立国之后,又改革世袭君主制,改为选举的总统制。他被选为美国第一任总统,处理政务公正无私。当了两任总统后退了下来,回家后一心务农,不再投入政治的旋涡之中。临死前,他还将自己家产的一部分捐出来帮助公共教育和其他慈善事业。华盛顿可以说是有热心而没有野心的人。
世界上也有野心和热心都没有的人。如春秋时长沮桀溺说:“天下如洪水泛滥那样纷乱,谁能治理好它呢?”马少游说:“人生在世,但求丰衣足食,能坐下等的车,能骑普通的马,谨守父母坟墓,乡里都称你为好人,做到这样就可以了啊。”这就是那种既无野心也无热心的人。大凡遁世的隐士,都会有这样的认识错误。他们不知道每一个人都是社会的一分子,个人赖以生存的一切物品都是社会的赐予。除了这个原因,他们有什么理由能冷漠地对待社会需要,而不为社会作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呢?范仲淹说:“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李燔说:“人们不必等到自己做了高官有了职位后才去做好事,只要自己能帮的就帮,能办的就办,这就是做好事了。”这些话说得太好了!
热心的人,不一定要直接从事社会工作。科学家在自己家里专心致志搞研究,看似与世事无关,一旦有所发明,就能够推动生产发展、科技进步,则是对整个社会都贡献巨大。高尚的文学,优美的美术,一开始看起来不能产生什么实际的利益,但陶冶情操、培养品性的功能,则是其他学科所不能比拟的。因此勤勤恳恳的学者也可以说是热心的人。其中有的人可能恃才傲物,在智者面前装腔作势,在愚者面前故弄玄虚,则又变成了学术界的野心家了,这也是我们不可不深以为戒的。
英锐与浮躁
黄帝说:“日中必熭,操刀必割。”《吕氏春秋》说:“力重突,知贵卒。所为贵骥者,为其一日千里也;旬日取之,与驽骀同。所为贵镞矢者,为其应声而至;终日而至,则与无至同。”这些话讲的都是英勇锐利的重要性。周代的谚语说:“畏首畏尾,身其余几。”诸葛亮评价刘繇、王郎说:“群疑满腹,众难塞胸。”讲的也是不英勇不锐利的坏处。
战国时,楚丘先生年高七十,孟尝君对他说道:“先生您老了。”楚丘道:“ 让我去追逐野兽麋鹿,搏杀老虎豹子,那我确实已经老了;假使让我去慷慨陈词抵挡诸侯,决断疑惑不解和犹豫不决的事情,那我还年轻着呢。”这就是年纪老了还英勇锐利的人。东汉范滂被任命为清诏使,他登上马车,拿起辔头,慨然有澄清天下的志向,这就是年纪轻轻而英勇锐利的人。
年轻人英勇锐利的气质往往远超过老年人,但是如果太过放纵,就会变为浮躁。苏轼评价贾谊、晁错说:“贾谊乃是天下奇才,他所说的都是那时候的良策。但他讲的请皇帝封属国,想要与匈奴开战,抓住匈奴的单于,这些都是读书人的大话,少年人的锐气而已。战争,乃是凶险难测的事情,贾谊竟然这么轻率地议论,就像战国时赵括轻视秦军,李俱轻视楚军一样。如果汉文帝真用了贾谊的建议,和匈奴开战,则天下将会不得安宁。假如贾谊经历过战争的艰难,肯定也会后悔自己的建议。至于晁错,就更加刻薄了。他做御史大夫时,当时贤明的宰相申屠嘉都被他活活气死。晁错变更法令,弄得天下骚动。等到七国之乱时,晁错的本领也用完了。”韩愈评价柳宗元说:“子厚(柳宗元的字)以前少年时,勇于做事,毫不谦虚,以为建功立业唾手可得,所以才会因为参与改革而被贬,不能为朝廷所用,学说不能践行于当时。假如他当初在朝廷任职时,能够严于自律,就如他后来担任司马或刺史时那样,也不至于遭到贬斥。”以上都是叹息有的人过于英勇果决、锐气方刚,乃至变为浮躁。以贾谊、晁错、柳宗元这三人的才华,一旦流于浮躁,仍不免遭到挫折,一蹶不振,没办法舒展自身才能、达成自身志向,更何况那些才能不如这三者的人呢?又怎么能够不兢兢业业,以浮躁为戒呢?
果敢与卤莽
人生在世,不只会有平安顺利的时候,也会常常碰到艰难险阻的境况。遇到这种艰难,又不心怀畏惧、知难而退,就是我们要崇尚的果敢品质。果敢不是指盲目冒进。盲目冒进,那是鲁莽。果敢,是指有计划、有次序,按照确定的方案去实行,不屈不挠,而不是贸然行事。
大禹治水时正是洪水泛滥滔天之际。禹的父亲鲧因为治水无功而被杀,禹治水时的艰难可想而知,但大禹在那时毅然临危受命而不推辞。他领导人们凿开龙门,开辟伊阙,疏导九江,决开江淮,用了九年的工夫终于治好洪水,平整了土地。鲧治水时想依赖修筑堤防的方式挡住洪水,但因为违背了水流的走势,最终失败。禹借鉴父亲失败的经验,采取顺应洪水流势的方针,改堵塞为疏导。其开凿沟渠疏通排导洪水的措施,都是按照不同的地势而分别采用不同方案,所以最终取得了治水的成功。
春秋时墨翟(即墨子)为了救援宋国,走了很长的路以致双脚都磨出老趼才来到楚国,用“有钱人却喜欢偷隔壁的穷人,这真是患上了爱偷盗的毛病啊”为比喻,来劝说楚王放弃攻打宋国。楚王已经被说得没话可以反驳了,只好托词说公输般已经造好了攻城用的云梯,非攻打宋国不可。墨子于是解下自己的腰带象征城池,用木片象征攻城的器械,让公输般模拟进攻。公输般运用不同的器械多次攻城,墨子也多次化解了他的攻势。最后公输般攻城的器械全用完了,而墨子用来防守的办法还绰绰有余。公输般与墨子比起来相形见绌,于是说:“我知道对付你的方法,但我不说出来。”墨子也道:“我知道你想用什么方法对付我,我也不说出来。”楚王问其中的原因。墨子说:“公输先生的意思不过是想要杀了我。他以为杀了我,宋国就没人懂得守城了,就可以攻下来。然而我的弟子禽滑离等三百人已经带着我制造的守城器械,在宋国城池上等待楚国的入侵。即使杀了我一个人,也杀不完我那些帮助守城的弟子。”楚王说:“好吧,我不攻打宋国了。”以方圆五千里国土的强大的楚国,攻打方圆五百里国土的弱小的宋国,又处在攻城器械刚刚造好、军队跃跃欲试的时候,此时此刻想要凭借口舌之力来劝阻,墨子的果敢到了何等的境界啊!尽管这样,如果墨子没有那些守御城池的工具,或者墨子有那些工具但没有代替他守护城池的弟子,那么墨子也不过是白白牺牲了自己,又岂能救得了宋国?
蔺相如带着和氏璧出使秦国,带着价值十二座城池的重宝,却只带了几个随从,就进入有着虎狼之心、凶险难测的秦国,除蔺相如以外,没有人敢前往。蔺相如到秦国后,见秦王无意用城池来换和氏璧,于是严词斥责秦王,并且做出要摔碎和氏璧、自己以头撞墙这种激烈的举动来要挟秦王。即使是贪婪横暴无信用的秦王,也不能不为蔺相如的勇气所屈服。如果不是洞察明了敌人的心理,预先想好了应对抵御的策略,蔺相如又岂能如此从容不迫?
果敢的人,希望自己能对事情有所帮助,而不是以此沾沾自喜、自夸功劳。我们看上面列举的这三个人建功立业的例子,就足以知道果敢是不同于鲁莽的,而且唯有不鲁莽的人,才是真正果敢的人。
精细与多疑
《吕氏春秋》说:“物多类,然而不然。”孔子说:“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郑声,恐其乱雅乐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乡愿,恐其乱德也。”《淮南子》说:“嫌疑肖象者,众人之所眩耀:故狠者,类知而非知;愚者,类仁而非仁;戆者,类勇而非勇。”那些看起来类似的东西,大都存在这样的特征,所以人们不可以不精细。
孔子说:“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又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度哉?”庄子说:“人者厚貌深情,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之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这都是说用精细的方法来观察一个人的品质。不但对别人的观察是这样,对自己也应该如此。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孟子说:“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可见,君子的严于律己竟然到了如此细心谨慎的地步。
精细,没有其他的法门,按自己心所能达、力所能及的程度来仔细观察体验便是了。如果不这样观察体验,而妄加猜测,这就是多疑了。列子说:“人有亡□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也;颜色,窃□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也。俄而扬其谷,而得其□。”荀子说:“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视其影,以为伏鬼也,仰视其变,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这讲的就是多疑带来的害处。
其他的例子,比如韩昭侯害怕说梦话被妻子听到而一人独睡;五代时候的张允,家财万贯,每天都要随身携带着很多的钥匙。如此多疑,这都是那种“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人。这与精细的人相比,岂能相提并论?
尚洁与太洁
中国人一向以不爱干净闻名于世界:身体不经常洗浴,衣服不经常洗涤,随地吐痰,用衣袖擦鼻涕,道路不洒水清扫,听任厕所散发难闻的气味,饮用的水也不过滤澄清,患上传染病的人也不知道隔离。这样不爱干净,小则损害一个人的身体健康,大则酿成一个地方的疾病流行。这是我辈所痛心疾首的,希望大家都能够以崇尚干净为目的来互相鼓励。
不过,崇尚干净也要有一定的尺度。沐浴洒扫,这是一个人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公共卫生的清洁,则要靠共同的约定而加以实行。如果不遵循一个正常的限度,就会矫枉过正,带来很多弊端。
南朝宋的何佟之一天洗十几遍澡,还觉得不够干净;元代倪瓒的痰盂要频繁地换水,帽子、衣服每天要擦拭几十次,住所前后的树木石头也要频频冲洗擦拭;清代洪景融洗脸,常常从早上到中午还没洗完。这些都是因太爱干净而浪费时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