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皇后娘娘与他冷战后，我见他的次数多了。
那天宸妃与我说了皇后娘娘那天晚上与他发生的事后。我像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竟然去冒昧求见他。
我一直跪在乾清宫前，求他。侍卫和宫人们也没有驱赶我，一来我其实是居司正职，普通宫人并不能驱赶我；二来，那便表明了他的态度。这便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
直到半夜，他才肯见我。他见我时，显然已经是更了衣打算就寝，但披着披风又起来了。
“说吧。”他呷了一口茶，“你是不是为了皇后而来？”
“求皇上体恤皇后娘娘的苦心。”我向他磕了一个掷地有声的响头，可能是跪了已经好几个时辰，这个身体也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我磕头时竟没有收住劲道，狠狠地往地上砸了过去。
“凭什么？”他语气很平静，“朕有错么？”
我一时语塞，他现在看来的确是没有错的，皇后娘娘也没有错，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隐隐觉得皇后娘娘是在履行她的职责，但是我没当过皇后，那职责具体是什么，我说不上来。
“皇上没有错，皇后娘娘也没有错，奴婢只是想起那日，皇上和皇后娘娘说的话。那天皇上看着皇后娘娘在笑，皇后娘娘问皇上为什么笑。皇上说，‘朕在行了纳吉礼以后便在想，朕的皇后会是怎么样的呢？那时候，王振还出了个馊主意说，让我看看太后和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她们都是当过皇后的人。朕还记得朕听见那句话的时候打了个寒颤。’我记得皇上说到这里，皇上和皇后都笑了。”
他闻言也是一笑，似乎也是在回忆什么，忽然失声一笑，“原来在别人看来朕竟那样傻。”
我怔了一下，连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望皇上恕罪。”
他笑着说，“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恕什么罪？起来吧，再和朕说说话。”
那天他和我谈了一晚上，直到宫人要进来续灯了。自那以后，他总是时不时的召见我。问我我从前看到的他和皇后娘娘的点滴。我也乐意去，我乐于看到他，喜欢和他谈话，他和我从前想象他的样子，别无二样。
一日，皇后娘娘命我去为宸妃请脉，宸妃临近生产，皇后娘娘很是关心。
“宸妃娘娘，你怀孕的时候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孕中又忧思过度，您切记要放宽心，不要再想了。不然对胎儿和您自己都只是百害无一利。”我诊脉后，语重心长的对宸妃说。
“我怎么能不想呢？皇上和皇后娘娘总是那么不咸不淡的。”说着，宸妃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他们很快会没事的。”我伸手替她抚了抚蹙起的眉头，他既然总是喜欢回忆和皇后娘娘的过往，那么他心里还是有皇后娘娘的，他们和好如初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而已，“皇上来看望你的时候，没有问过你他以前是和皇后娘娘怎么样相处的吗？”
“问过一两次，就没有再问了。”宸妃并不在意，想不到我为什么会这么问她。
听到这里，我心里多了一些莫名的情感。有疑惑，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情。我知道我不该多想。
一日，他再度传召我。依旧是老话题。只是这次不一样，我准备要离开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他，“皇上，您既然还如此看重您和皇后娘娘的过往，您为何不与皇后娘娘言明呢？”这些天来的相处，他真的是一个很平易近人的谦谦君子，令我渐渐的在他面前不那么顾忌。
不料，他的回答是我始料未及的。“你以为朕没有找过皇后和好吗？”他轻轻的笑着，“可是一切好像都已经变了。皇后虽说依旧温柔善良，朕与她也敞开心扉聊过，甚至哭过。但是一切好像都回不去了。就好像皇后长大了，走得比朕快了。朕有时候开的玩笑话，她不会再满脸羞红，而是认真的接朕的话。她是一个很好的皇后，从前朕以为皇后献宸妃给朕，是为了和朕置气。但是后来朕发现，皇后并没有和朕置气，皇后只是知道朕有三宫六院，能为朕生育的女子越多越好而已。其实朕倒是真的希望她是和朕置气。”说到这里，他的表情略显落寞，“曾经朕真的以为遇到了可以偕老的良人，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朕和皇后的步伐变得不一致了。”
我看着他默默不语，皇后娘娘也许进宫时是不谙世事的一名青涩碧玉，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变得理智贤惠，却失了他最看重的天真。作为皇上，或许他需要这样的皇后，但是作为一个不经世事的青年，他却没有办法继续爱眼前的这个人。我感叹，一对有情人，就这样，走散了。原来他一直喜欢听我说他与皇后从前，是在悼念。
我正这样想的时候，却听到他也说，“朕喜欢听你说朕与皇后的往事，不过是在悼念罢了。现在朕见着皇后，总是记起朕是皇帝。听你说的时候，朕觉得朕是锦鸾的丈夫。”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眷恋皇后娘娘的吧，毕竟皇长子还没有被立为皇太子。
那一晚，他命我退下的时候，我没有走远，就站在乾清宫的门外站了一夜。那一夜，乾清宫的宫灯亮了一夜。
不知不觉，那命运注定的一日即将来临。
二
朕那日去找宸妃，想听她说她的眼中朕和皇后的过往。从宸妃那里出来的时候，朕才意识到，故事由不同的人讲，感觉是不一样的。
从她第一次来求见朕，朕喜欢听她说她眼中的朕和皇后，后来朕喜欢听她说她眼中的朕。虽然她从不揣测朕的想法，但是她复述朕的话时的语气的神情，分明就是明白了说话时朕的想法。而且她说话时并不像是一个姑姑，倒像是一个灵动的不谙世事的少女。
三
正统十四年七月
我只记得是今年发生的事，但却不记得出征的日子，我只记得，这年的中秋佳节，五十万忠魂埋骨土木堡。于是，时间越是靠近八月，我变越是坐立不安。终于，战火是在七月燃起的。我知道是因为哑妇来找我。
我和敬太皇太妃已经多年不见了。我劝皇后娘娘的时候，周妃刚怀上重庆公主。后来王振移走石碑，皇后娘娘开始不安的时候，周妃传来怀有皇长子的消息。也是那段时期，我与敬太皇太妃再没有说过话了。想来也有三年了。
那宫殿依旧如昔，只是敬太皇太妃早已是满头华发。我看着她，竟说不出话。从前的她，总是打扮得神采飞扬，神气得不可一世。如今，像是失去了什么。
“怎么了？我就不能长白头发？”她见我不说话，自顾自的说起来，“我本该在正统四年就死去，是你拦住了我。如今又不忍心来看我这幅衰败的样子，你是几个意思？我一定要活得精神焕发才对得住你的救命之恩吗？”
我几年不见敬太皇太妃，不是因为我恼她。而正是我没有决心把她的事管到底，于是，我选择了逃避。
“人活一世，没必要把别人的命担在自己身上。你救了人，她过得好不好，与你何干，你又能管多少？”她像是释怀了，竟说出了这些，“我告诉你吧，今日皇上已经下旨，要亲征了。”
我愣在了原地，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过了中元节，第二天皇上就要出征了。”敬太皇太妃没有理我，继续自言自语地说着，“我那父亲竟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竟托人给我递了一封亲笔信。”
“英国公也要随驾吗？”我愣了半天，才挤出来这句。
“我父亲是世袭公爵，五朝元老，又是武将出身，你觉得他可能不去吗？”敬太皇太妃看了看我。
“那他要是知道此举太冒险，为什么不劝皇上？”我不解。
“他老了，从前的父亲属于战场。每次出征后回来的他，总是神采飞扬。可是，自从过上太平日子，母亲在信里说，他总是闷闷不乐。他不善权谋，对王振这种小人更是疲于招架。”说到这里，敬太皇太妃顿了顿说，“也许他是想死在那个他属于的地方吧。”
“难道就不能为天下苍生谏一回吗？”我反问她。
“必得是人人像你一样心怀天下吗？你又问问自己，你这样做真的是为了天下吗？”敬太皇太妃听了，平静的说。
我答不上来，似乎我在乎的从始至终都不是那场惨剧会有多少性命牺牲，而是我想救那个人。想到这里，我扭头便跑出了敬太皇太妃的居所，向乾清宫奔去。
就当我为那些无辜的人，尽一次力吧。一直以来，我都是希望借助别人的力量去改变既定的事实。但是，没有人应该为我做什么，就让我这一次尽力一次。当敬太皇太妃提醒我这场悲剧牵涉的是五十万条无辜的性命时，我才意识到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在了我的心头。
苦海浮沉，尽力而为。
我去到乾清宫时，皇后娘娘已经领着宸妃和各宫妃嫔跪在乾清宫门外，求他不要亲征。除了周妃没有在，周妃自产下皇长子后，自忖皇后娘娘的身体生不下嫡子，日益气焰嚣张，经常对皇后娘娘不敬，但皇后娘娘念她生育有功，又是重庆公主的生母，处处退让。在我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介妇人罢了。
我见况也跪在各宫娘娘后面。不久后，他召见皇后娘娘，两人不知在殿内说了些什么，皇后娘娘最后红着眼睛出来劝散了各宫妃嫔。最后来到我的跟前，对我说，“谢谢姑姑了。姑姑还是请回吧。”
“皇后娘娘，我还不想放弃。”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乾清宫的宫门看。
皇后娘娘身后的宸妃说道，“姑姑回去吧，皇后娘娘都劝不了皇上，我们又能怎样？”
“我劝不动皇上，但皇上也休想劝得动我！”我坚定的说。
皇后娘娘看着我，苦笑了一下，便对宸妃说，“我们走吧。”
就这样，我在乾清宫门前跪了四天四夜，然后昏迷不醒。
我醒来时，是在皇后娘娘宫里，竟是宸妃守着我。我一醒她就急切跟我说，“姑姑，怎么办？皇后娘娘不太好了，可是她不愿意让太医院的太医来诊治。请你一定要救救她。”
我一听见便随宸妃到了皇后娘娘的寝殿。皇后娘娘在榻上歇着，我把手搭在皇后娘娘的手上。
皇后娘娘懒懒的说道，“本宫没什么，是宸妃偏要说本宫不适，还请太医院的太医来看本宫。”
我一辨脉息，似是不敢相信，连忙再搭另一只手，来回几遍，我终于确定了。连忙问道，“皇上出发几天了？”
“如今已是八月初一，皇上已经出征半月了。”宸妃不解回答道。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赶得及，这个消息一定能让他改变心意。这样想着，我便跑出了坤宁宫，直往宫门跑去。一定可以的，这个消息一定可以的，是他和皇后娘娘最期盼的嫡子来了。
可我还没有跑到乾清门，便被一群人带走了。我昏迷了差不多十多天，全身无力，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几乎无力反抗，只能任着他们带走。他们把我关到一座牢房里，想不到，时隔二十多年，我竟又被关了起来。我想不到是谁要关我，他们每天只给吃喝，我四肢酸软无力，一直昏昏沉沉。直到一天，一群宫人把我抬离了那里。他们一直把我抬回了那个地方——敬太皇太妃的住所。我被安置在我原本的住处里，那里一切如故，一尘不染。我被放到床上的时候，隐约听见敬太皇太妃在向谁道谢。
“金公公，这次麻烦您了。本宫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娘娘客气了，娘娘与英国公对咱家有过救命之恩。咱家为娘娘出力是应该的。”
接下来的，我都听不清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
“你醒了？”敬太皇太妃问。“怎么样？为一把天下苍生累不累？”
而我无心与她开玩笑，直问，“今日初几？”
“已经十六了。”敬太皇太妃答我的时候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关你的人是王~”
还没等敬太皇太妃讲完，我便奔了出去。一定一定不能让皇后娘娘知道那个消息。一定要保住皇后娘娘和皇上的骨血。
“每次都是那么来去匆匆吗？”敬太皇太妃自言自语道。
是夜，敬太皇太妃薨。
四
我跑到坤宁宫的时候，还是太晚了。
宸妃已经和皇后娘娘哭成一团。我终究还是赶不上，我就这样想着的时候，皇后娘娘便哭晕了过去。我连忙上前，用手探了一下皇后娘娘的衣裙下，果然有血。我赶忙对宸妃说，“宸妃娘娘，还请您屏退殿里宫人，这件事只能您帮我。”
宸妃果然二话不说让所有人退下。我一边吩咐宸妃需要准备什么，宸妃便让殿外候着的宫人准备，一顿忙活以后，想必宸妃也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姑~姑姑，皇后娘娘是有孕了吗？”宸妃轻轻的问。
我点了点头。
“那现在孩子是~”宸妃已经说不下去了。
“孩子没了。而且皇后娘娘也不可以再生育了。”我仿佛是被抽空了，皇后娘娘本来身体已经开始恢复，只是依旧孱弱，胎儿不稳，有孕便需要静心护养，不料传来的噩耗惊了皇后娘娘的胎，导致流产，这样又亏了气血，怕是一辈子也补不回来了。“都是我，都是我不好。要是我能早点赶到，皇后娘娘要是听不见那个消息，便不会流产了。”
“姑姑您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阻挡噩耗传来。”宸妃哭得伤心，“只是那日姑姑一醒后便奔出坤宁宫，便再不见您的踪影了。若是您早就知道皇后娘娘有孕，为何不言明？为何要离开？”
“我想追上皇上，请他班师回朝，和皇后娘娘一起护着这个孩子。”我怔怔的说，“只要他回来，就不会有噩耗发生了。”我承认我事后想过，为何当时不对皇后娘娘言明，可能是我心里知道我大概是阻止不了了，要是历史没有改变的话，这个孩子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于是不说比说了可能会更好。“现在看来，皇后娘娘还是不知道的好，要是皇后娘娘再知道这件事，恐怕是活不成了。”
“那这个孩子就这样来过走了，都没有人知道吗？”宸妃的手帕已经湿透，开始用袖子擦着泪水。
“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我转过头来看着宸妃，“宸妃娘娘，您是个聪明人，又是真心对皇后娘娘好的人，我希望你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皇后娘娘。”
宸妃看着我只是哭不说话。
八月十五，明军被瓦剌首领也先大败，举朝震惊，英宗被俘，随征的百官几乎都死在土木堡。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