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睡得很深沉,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我梦里出现,包括我自己。换句话说,那一夜我没作梦。
早晨醒来,我的身上又多了条毛毯。齐瑞丽说昨晚特别冷,怕一条棉被被不够。我心里挺感动,又不知说什么好,吱吱唔唔地应和着。林彩一早就出去上班了,我根本没有察觉到。我和齐瑞丽一同下楼,向街对面的小吃店走去。
我用身上仅剩的几块钱请齐瑞丽吃了顿早餐。齐瑞丽很高兴地说认识我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请她吃饭。听完这话我有点无地自容,可也只能尴尬地笑。吃完早饭,她说要去上班了。我举棋不定好半天,最后还是厚颜无耻地向她提出借钱的请求,并且大言不惭地声称请客和借钱没有必然联系,请客是过意不去,借钱是迫不得已。坦白讲,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前前后后究竟向齐瑞丽借了多少钱,而且一次都没还过,她也从未向我要。她就像我的私人银行,随时取随时都有钱,只是我从来都没存进去过。齐瑞丽仍旧像以前一样慷慨地把钱塞进我的手里。我发誓这次一定还,连同以前借的一次还清。齐瑞丽嫣然一笑,说不必了,跟她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她宽宏大量的气度反倒让我更加觉得无立足之地。我撂下狠话说:
“要还,一定要还,欠钱不还是孙子。”
其实我自己心中有数,这次我肯定又要做一回孙子。
不知道为什么,那年的四月份天气格外得热,仿佛夏天和春天交换了顺序。我独自一人无处可去,沿街挨个儿地逛商场。不管大小,不分类型,只要有空调就钻进去一待好半天。东瞧西看,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问,就为躲避炎热。最后我在文二路的图书大厦落下脚。
这座当时刚建成不久的书店是我逛过的所有书店中环境最优雅,图书种类最齐全,查询系统最人性化的星级书店。一楼大厅的展台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刚上市的新书。大理石的地面镶嵌着巨大的汉字偏旁和部首的图案,十分别致。进门的左手边是音像制品区,那里终日散发的塑料味一直诱惑着我。二楼和三楼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图书,深棕色的书架干净而光滑,倚在上面让人有一种踏实牢靠感觉。
虽非假日,书店里依旧拥有着假日的人流。我从一楼逛到二楼,又从二楼逛到三楼。随手翻阅着书架上每一本我感兴趣的书。有的书不过是装帧精美或是标题引人入胜,让人一看浮想联翩,仔细一读才发现内容枯燥乏味,经不起推敲。我时而看书,时而瞟一眼周围的人。有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就忍不住多瞅几眼。也有那个别素质低下的小情侣,逛书店不买书也不看书,就为卿卿我我寻个最佳的环境,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做着不可告人的事情,只是不幸被我窥见。还有一些缺乏起码公德的家长带着半大的孩子去,自己在一边津津有味如饥似渴地翻阅却对孩子的大声喧哗和追逐嬉戏不管不顾,惹得旁人怨声载道。更有不少同我一样不为买书不为偷欢,就为避暑的无业游民充斥其中。由此可见,高档次的公共场所之所以总是在严寒或酷暑的天气产生人满为患的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抱着一摞书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随意地翻看着。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坐在离我不远处的地上,背靠着书架贪婪地熟睡,大腿上反扣着一本摊开的书。我在我的那摞书里发现不少人为的残页,这让我十分不愉快,更令我感到恶心的是居然有一本书内页被嚼过的口香糖粘着。我情不自禁地骂了句:
“败类!”
仿佛这句责骂让我找到了自己内心久违的一丝正义感,不禁肃然起敬,忽而又发觉这只不过是隐藏在身体里的假正经毛病,只好宛尔一笑。
我以为书店祥和的环境能使我忘却前一日的恐惧,从而随着书中精彩纷呈的故事进入另外一个世界。谁知尹易洲的惨相反复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极力摆脱的结果却是这一幕被我遗忘得越来越清晰。
时间马不停蹄地奔到了傍晚。
我是在屁股麻到没有知觉时才站起身,将一摞书依次按原位置放回到书架。从图书大厦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回去的路上我老远望见章行搂着他的女朋友正在马路另一边闲逛,我迅速穿到对面,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装作不期而遇地和他打招呼。章行看到我时有些窘,眼神闪闪烁烁地逃避,并且再三解释前一天他的确是在外地出差,为证明并非说谎,他要女朋友替他作证。我从他女朋友不知所以的表情中就看出了破绽。
在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拐时有个声音在喊我,一辆同向行驶的公交车迅速从旁边开过,缓缓停在前方的公交站牌处。我扭脖转头四处乱瞧,没发现有熟人便径直朝前走去。齐瑞丽从公交站牌处眉开眼笑地迎面跑来。
“噢,是你在叫我?”我如梦初醒。
“李谭,今天一天都去哪儿了?打你电话又关机。”
“没有啊?一直开着。”我一边辩解一边掏手机,“哦,没电了。”
齐瑞丽问:“今晚还去我那儿吗?”
“不了,你那小姐妹的话太扎人,我脸皮再厚也经不住那么扎。”我感慨道。
“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回住的地方,我又不是无家可归。”
“我陪你一会儿。”
“不用,我挺好。”
“反正我也没事。”
齐瑞丽对我的关心胜过对她自己。说老实话,从小到大,除我妈外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满腔热忱地对我嘘寒问暖,即使我时常对她熟视无睹甚至不理不睬。偶尔,我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内疚于自己白天的卑鄙与冷漠,可睁开眼睛一切性情又恢复原样。
就在我们一脚踏进我所居住的小区大门时,一辆警车“哧”地横在我们面前。吴胖子嬉皮笑脸地从车里钻出来,肥手一挥,说:
“请吧!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齐瑞丽惊恐万状,不停地拉扯我的衣角,问我:
“怎么了?他们找你干吗?”
我说:“没什么。他们只是想问我一些关于尹易洲的事。你自己回去吧。”
“你不是也不知道什么吗?”齐瑞丽仍不肯罢休,“告诉他们你不知道啊。”
“我说不知道他们会信吗?”
“当然不信。”吴胖子煞有介事地回答。
随即,吴胖子又帮忙解释:“没事,没事。他哪会有事啊,他是我们所里的常客,要是有事早让我们清理掉了,还等今天?。放心吧,他没事。”
我无可奈何地钻进警车,吴胖子一踩油门,车缓缓驶出了小区。齐瑞丽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们扬长而去。
一路上吴胖子都一脸诡笑,并且不无得意地说:“哎呀,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你小子以为逃得了和尚就逃得了庙了?”
“我什么时候逃了?”
“那我问你,昨晚和今天白天都去哪儿了?我们昨晚苦守一夜。真是苍天有眼,哥哥我今天真没白等,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将你生擒活捉。哎呀真是……”
我不屑地说:“行了吴胖子,你还要不要脸?你瞧你自己那德行,嗯?你身体从上到下哪部分发育得具备抓我的优势?每次不是爷爷我故意给你机会,你一辈子也休想实现一个警察的真正价值。你还真好意思硬把这套制服往身上勒。”
“哎呀,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命运啊!我命中注定要长得和你的审美犯冲,而你命中注定要一次一次被我抓。再笨拙的猫也是老鼠的天敌,自然规律啊。”
吴胖子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很可恶。
派出所里,灯光昏暗。我再次坐在那张曾与我有过两面之缘的椅子上,与前两次不同的是旁边少了尹易洲的陪伴,我独自面对眼前的环境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吴胖子一手夹烟一手握笔对我提供的讯息有所选择地记录着。
“你亲眼看见他跳楼的吗?”
“没有,我经过的时候已经围了不少人。”
“你去那里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也没准备去那儿,我哪儿也不去,就是没事可做,随便走走,恰巧经过也就恰巧看见了。这也值得怀疑?”
“你既然是恰巧经过,又没亲眼看见他跳楼,那你凭什么那么肯定说他是自杀?”
“因为我想不到他为什么会被谋杀,除了上次打架,尹易洲基本没和什么人结仇。再说那帮狗日的不是早被你们扣起来关笼子了吗?该不会是你们收了人家好处,又让他们重返大自然了?”我有意调侃吴胖子。
“胡说八道,在外边你可以跟我贫,在这儿你得给我严肃点。”吴胖子正颜厉色地说,“照你说他是自杀,那你的理由是什么?”
“他前几个月精神似乎出了点问题。没事总和我讲什么他这二十多年活得很失败,想重新活一回,要不就是轮回啊,转世,超脱什么的。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儿,以为他随口说说,说完就完了呗,现在想起来应该有必然联系。”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几个月前吧。”
“具体时间。”
“两三个月……两个月前。”我略微思考后又胸有成竹地说。
“你说他精神有问题是多久以前的事?”
“差不多也那个时间,好像更早。”
“好好想想。”吴胖子用笔敲着桌子提醒我。
“应该是第二次被你们放出来以后。”
吴胖子拿笔“唦唦唦”地在纸上记着。
“老陈在吗?怎么不见他?”我忽然想到老陈,随口问了句。
“老陈在开会,你今天由我全权侍候。”吴胖子嘬了口烟继续问,“你和尹易洲关系如何?”
“很好,我们大学就认识了。属患难之交吧,但还没到为对方两肋插刀的程度。”
“尹易洲死了你好像并不难过么。”
“难过,谁说我不难过。”
“我看你很开心的样子嘛。”
“你这叫什么话,我非得泪如泉涌,哭得肝肠寸断才叫难过?他又不是我爹。况且厮人已去,留待生者的除了悲痛就不能有点别的?知道***对‘伤痕文学’的评价是什么——‘哭哭啼啼,没有出息’。当务之急是化悲痛为喜悦,迎接新生活。”
“别东扯西扯。”吴胖子有点不耐烦,“你倒挺想得开啊。”
“乐天派,天生立‘乐’。”我自我标榜一番后越想越觉得有诈,喝问吴胖子,“你问我这些干吗?你该不会因为我不难过就认定我和尹易洲有仇,伺机报仇雪恨?你可太阴险啦。”
“谁阴险啊?”老陈笑呵呵地端着茶杯从外面走进来。
“老陈,吴胖子对我武力逼供。”我以开玩笑的口吻“诬告”吴胖子。
“来,我看看都有什么进展。”老陈拿起吴胖子的笔录边看边思索着,“你说尹易洲的精神有问题,是你的主观臆断还是有医院证明?”
“他亲口告诉我的。”我如实回答。
“哦。”老陈走向自己的位置坐下,“是这样,我们初步判断尹易洲应该为自杀。”
“你看。”我立即转向吴胖子,颇为得意地说,“连老陈都支持我的观点。”
“你先别忙。”老陈打断我,吸溜溜地喝口茶继续说,“我们初判的依据是那座大厦的天台留有他的一个挎包,里面有封类似遗书的信件,是否为他本人所写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笔迹签定。”
“你的意思是你们怀疑有人将他推下去然后伪造遗书以淆乱视听,让人觉得他是自杀?”
“有这种可能。”老陈斩钉截铁地回答。
吴胖子“腾”地站起来,指着我得意地说:“哈,看样子你还逃不了干系!”
“小吴!”老陈厉声喝阻,“像什么样子!”
吴胖子讪讪地坐了回去。
我不以为然地说:“哪会这么复杂,又不是拍电影。”
“可能的确没这么复杂,但作为我们来讲,在没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不能太武断地下结论。”老陈有板有眼地说。
老陈接着又问:“再想想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了,该坦白的我都坦白了,交待得一清二楚。”我胸无城府地说。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老陈继续问。
“就只有他母亲一人。”
“他爸呢?”吴胖子插问。
“前不久车祸死了。噢,尹易洲精神出问题多少和这有关。”我突然有所领悟地说。
“你不说全交待清楚了吗?”吴胖子阴阳怪气地问。
“这也算?”我发觉又落入了他们设的陷阱,“噢,他还有个弟弟,不过早被你们收容了。”
“谁?”两人异口同声。
“尹易洋啊。”
“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老陈一拍脑袋,“尹易洋是他弟弟。”
“没了?”吴胖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没了,这回真没了。”我双手一摊,摆出一副坦然的样子,“你要想听,我还可以给你讲讲他弟弟的‘英雄事迹’。”
吴胖子连连摆手,说:“尹易洋的事我们掌握得比你清楚,不必劳驾你。”
“你就给我们说说你和尹易洲认识的整个过程吧。”老陈心血来潮地说。
“这也要讲?……那给我倒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