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尹易洲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那年我拿着入学通知书坐着火车一路憧憬地奔向这个理想中的城市。现实的天堂和想像中出入很大。那时的火车东站鱼龙混杂,破烂不堪,到处是强行拉客的私运小老板;兜售高价地图和劣质香烟的小商小贩;以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拖家带小的乞丐家庭团。
在混乱中我竟没有找到接新生的校车。我向路边一位卖地图的老太太询问,老太太趁火打劫,非要我以买地图作为交换,否则休想从她口中得获只字片语。我想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初来乍道,人生地不熟也只好认栽。我是在花三块钱买了张过期的HZ市地图之后才从卖地图的老太太口中得知我的目的地的确切行走方式。
当我提着巨大的行李箱挤上人满为患的公交车的时候,司机抛给我一个厌恶的眼神,并且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他心底里的咒骂。我怎么能凭白无故被人骂呢?虽是新来乍道,我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吃这样的暗亏。我毫不吝啬地用同样方式报答了司机。当我找个空当站稳后才发现车上竟有不少与司机志同道合的人。我的行李箱占据巨大空间的同时也给他们的行动带来了很多不便,他们把对行李箱的怨恨转嫁到了我的头上。我当时的委屈在于找不到同情的目光。而在不久之后,当我以主人翁的姿态再次乘坐公交车,遭遇到提着大包小包挤车的民工时,我的内心也油然而生了同样的怨恨。那一刻,我陡然意识到那些民工的处境竟与当初的自己是那么得相似,而我变成了曾经用眼神鄙视我的那些人。对自己过去的感慨引发了我对民工的同情,我是在那时懂得什么叫做设身处地的含义的。而当下,我索性对这些不友好的眼光视而不见。
公交车像个精神病人一样疯疯颠颠地行驶着。忽而快忽而慢,忽而停忽而走。突如其来的急刹车,使得所有站客们像风吹麦浪似的倒向一边。所有人怨声载道,司机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开。好一阵七扭八拐之后,报站器里的女声终于亲切地报出我要下的站名。
报名的程序纷繁而复杂。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我拿着宿舍钥匙被一个所谓的老生带到一幢其称之为暑假中才破旧立新的楼前。
楼道和走廊阴森而潮湿,一些挂在走廊的衣服还在不断地滴水,使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了一个个小水洼。我按着钥匙上的钢印找到“334”房间。门虚掩着,我一推,一股石灰味扑鼻而来,室内乌漆麻黑,八张锈迹斑斑的铁床各归其位,墙壁有明显被粉刷过的痕迹,为事之敷衍让人一眼就能透过墙上残留的污渍看到曾有的龌龊。
我进去时屋内已经盘踞着的三个人用我看他们同样陌生的目光看着我。我毫不犹豫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霸占了一个靠窗的上铺。选择上铺的理由有二:其一,干净整洁。其二,保障隐私。选择靠窗的理由也有二:其一,光线好。其二,风景优美。那时我并不知道对面就是女生宿舍楼,当我惊喜地发现对面宿舍楼晾在外面的一件件五颜六色的女性内衣以及不时从窗帘一角探出的一张张清秀的脸时,我更加为自己先前的这个决定满怀感激。
“纵览寝室全貌,风景这边独好”
这是我惊喜之余为这本不起眼的宿舍所作的评价,后来这句话刻在我床头的墙壁上一直到大学毕业。
我一边收拾床铺一边和先到的三个人互作介绍。最先到的是欧长海,欧某人选了一个令我等都十分鄙视的下铺,该位置最糟糕处在于它紧靠着宿舍门,只要开一条缝,隐私便会被经过走廊的人一览无遗。而欧长海之所以选择这张床铺的理由非常简单——进出方便。白小涛在我对面,这个长相贼头贼脑的家伙一直是我们宿舍快乐的源泉。我记不清尹易洲是第几个来到的,他仿佛之前就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进门后径直走向我的下铺,不多看其他人一眼,表情异常冷峻。犹如一个原本就孤傲的将军在胜战之后变得更加孤芳自赏,此时任何人的恭维与祝贺都无法取代他内心对自己的评价。
放好行李箱,脱下背包,拿出日常用品和换洗衣服。尹易洲自顾自的一番折腾之后肩搭毛巾手端脸盆去了盥洗室。众人议论纷纷:
“跟谁有仇似的。”
“清高,太清高!”
“这叫矜持。”
“有个性,他要是一女的我就追。”
“内向,我看”
“自以为是。”
“都错,人家这叫稳重,有点儿少年老成的意思。谨言慎行,练达老成,择地而蹈,择友而交。不像有些人,刚见面就和人套近乎,跟人掏心窝子,油腔滑调,轻薄无知。”众人七嘴八舌之后我作结论性发言。
“你在暗讽我们还是描述你自己?”众人质问。
“噢,‘骚瑞’啊”我急忙申辩,“我只是泛泛而谈,并无刻意要中伤在坐的各位。”。
实际上,尹易洲并不像我们议论的那样高深莫测或者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他非常情绪化,其间的变幻莫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忽而就兴高采烈,滔滔不绝与你古今中外天南海北聊个没完,忽而又冷若冰霜对你不理不睬。
我是全宿舍第一个同他搭话的人,连同上下铺的关系我和他的友谊也就逐渐建立并日趋加深。尽管我们时常为彼此对某事持相同看法而显得更加情投意合甚至对第三方同仇敌忾,但也免不了为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反目成仇。
好比说,冬天的时候,尹易洲喜欢掉个头睡觉。因为窗户关不严,风会顺着缝隙钻进来,吹得他头疼,而我一年四季都是头朝着窗的方向睡。也搭着床总是不愿和墙壁亲密接触,半夜里我放在另一头的袜子就会顺着床缝沿墙壁滑到他的嘴边。他早晨醒来发现这么一个东西和他脸贴脸同床共枕就异常暴怒,对我劈头盖脸横加指责。我非故意为之,不甘心任其为所欲为而无任何表态。这样你来我往,相持不下。我一再声名我的袜子常洗常换,并主动置其鼻前以证我所说并非夸夸其谈。他一巴掌将我手中的袜子打落,后退三尺,毫不示弱地反问:
“你愿意在新买的抽水马桶里洗脸吗?”
类似这样的局部战争经常发生,但世界性的大战从未有过。事后通常都是我主动道歉,情之深,意之切,说到动情处还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尹易洲每到这时脸上也挂不住,忙不迭地向我赔礼,说自己太冲动,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与哥儿们动气了。人一但意气用事也就英雄气短了,只要他向我低头认错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转而暗自窃喜继而喜上眉梢。
他常说我是乐天派,非常羡慕能像我一样口无遮拦没心没肺地和人调侃。我说我还盼望有一天能变得稳重踏实,女孩儿都喜欢稳重的男人,我这样只能被人当成流氓。他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说爱坏男人的女人我也不会爱她。
大学四年,尹易洲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画画。他总爱一个人猫在宿舍里挥毫泼墨,任由画笔在纸上天马行空的驰骋,或者背着画板满校园游走,在记录校园美景的同时自己也变成校园一道独特的风景。我问他:
“你这么喜欢画画,干吗不考美术专业?”
他说:“谁说我不想考?我从小到大的所有事都有我父母包办了。”
他说这句话时口气中充满了抱怨和失望。
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愿住在家里,尽管他家离学校并不远。
有人说,热爱艺术的人比较情绪化。尹易洲虽非艺术胚子,可好歹也应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