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易洲的猝然离去并没有给这个被称为天堂的城市带来多大的振动。无非是报纸,电台和电视台又多了一条司空见惯的新闻;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人们又多了道谈资。人们上班的依旧上班,学习的依旧学习,一切都一如既往井然有序。这件事之于他们犹如戴安娜王妃的车祸之于我们,尽管我们也报道也谈论,但永远体会不到英国人的那种切肤之痛。
没有人会为别人的家长里短和生死存亡而寝食难安。
而我,直到打完所有电话才从战战兢兢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电话那头一个个镇定和冷漠的声音使得我刚恢复平静的心再一次掀起波澜。我仿佛在向众多的陌生人讲述另一个生死与他们都无关痛痒的陌生人,并且我是那么得乐此不疲。但他们的记忆早已对这个叫尹易洲的人淡漠了。我的举动也因此显得有几分多余和荒唐。
我没有回到那间我和尹易洲合租的出租房。一切的思念会触景而生,一切的恐惧也一样会触景而生。我打电话给欧长海,想让他帮我找个暂时能落脚的地方。欧长海百般推辞说:
“李兄啊,不是我不肯帮你,我也是爱莫能助。我要还是单身,你随时来我这儿我随时恭候。现在实在……”
我明白欧长海的难处,他已经步入婚姻实习期了,他的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他已经不是一个人睡了,旁边还多了一个张蓓欣。
张蓓欣这娘们儿以前是尹易洲的姘头。我们背后都叫她“背心”——尹易洲的贴身小“背心”。读书那会儿她特别痴情,尹易洲任何一个哪怕是极微小的举动都会博得张蓓欣深情乃至无微不至的关注。后来这娘们儿受实用主义的影响和满怀理想主义的尹易洲掰了,不失时机地嫁给事业正如日中天的欧长海。但尹易洲的死和张蓓欣的移情别恋之间并没有特别直接的关系,这是早先的事了。
我又分别打电话给章行和白小涛。
章行声称自己正在外地,实在无能为力。我质问他:
“我昨天还瞧见你陪女朋友逛街,这么会儿又在外地了?”
章行吱吱唔唔地辩解:“哎呀,没办法。公司临时派给我的任务,老板的命令不能不听。”
我说:“你们老板说什么你都听,你们老板是你爹啊!”
章行的态度在我意料之中,我想他早已对我恨之入骨了,因为之前我做生意向他借的钱一直没还。
白小涛虚情假义地说他那儿没多余的空床,这么热得天两人挤一张床太委屈我了。他建议我去找陈然。这个叫陈然的人在我的大脑中几乎找不到任何留有其印象的记忆碎片。我不可能贸然去找一个忘了姓名又模糊了性别的人帮忙。即便对方不记前嫌深明大义地帮助我,我也无力对自己的厚颜无耻视而不见。
四月的杭州已经开始预演五六月份的气温。只有早晚才能感受到一丝清凉。
那个月色朦胧,微风四起夜晚。我双手插袋,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走。兜里的几张毛票根本无法填补我胃中的空虚。四年的象牙塔生涯,毕业后的种种经历,往事一幕幕放电影似的在我脑海中闪过。想着跳楼的尹易洲,想着和他共同走过的喜怒哀乐,想着那些忘恩负义,众叛亲离的朋友,我宛如做了一个悠长而光怪陆离的梦。我自说自话地往前走,旁边的路人冷丁被我提高分贝的感叹吓一跳,冲着我直眉瞪眼,而我仍大摇大摆走自己的路。
不管什么场所,只要不花钱而且人丁兴旺,我都要进去凑凑热闹,反正没处睡觉,何乐不为呢?我想大都市的夜生活本就是给如我这样无聊的人们打发时间用的。
当我来到一家电影院门前时实在无力迈脚了,饥饿和乏力让我不得不把电影院门前的台阶当作暂时的休息所。可一坐下,就再也不想站起来了。直到电影散场,观众鱼贯而出,我不好意思再坐下去,起身正要走,听见有人在后面喊我。
“李谭,你也来看电影啊。”
我回头一看是齐瑞丽和林彩,忙跟着打哈哈:“啊,是啊,真是巧。”
“刚才怎么没看见你?”齐瑞丽不解地追问。
“噢,我的位置靠边,你们可能没注意。”
“嘁,谁信呐。瞧你这落魄相就知道你又在编故事。”林彩白我一眼,又转向齐瑞丽,“咱们走,别理他。”
“你这是怎么说话的?许你看就不许我看?这电影是专拍给你一人的?”
“好,你说刚放的什么电影。”林彩步步紧逼。
我急忙抬头看挂在影院前的巨幅海报。
林彩得意地对齐瑞丽说“瞧见没有,这种人。”
林彩拉着齐瑞丽往前走,我赶紧抢上一步,问齐瑞丽:
“瑞丽,你那儿有地方睡吗?我想借宿一晚。”
“怎么了,你没地方住了?”
林彩突然插话道:“你神经病啊,我们俩的房子,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好住进来。”
“闭上你的粪门!”我对林彩大喝一声,又摆出一副苦相转而对齐瑞丽,“事情太复杂了,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
“那就边走边说吧。”
“还是瑞丽通情达理。”
我得意地瞟了一眼林彩,林彩恶狠狠地瞪着我。
在路上,我把事情的整个经过通过我略带激情的渲染描述给她们听。起初林彩不信,硬说我又在编瞎话。我义正辞严地反驳她,我说我再不是个东西也不会拿哥们儿的死开玩笑。而齐瑞丽则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说我哪知道为什么,他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吧。
到了她们的住处,我一进屋就一屁股坐进沙发。
“今晚我就睡这上头了。你们忙你们的吧,不用招呼我。”我提醒她们。
林彩一边走向卫生间一边嘴里嘟哝:“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跟无赖似的。”
“你这个小姐妹太不像话了,竟然对客人这样无礼。”我故意高声向齐瑞丽诉苦,“客人来了不说给客人倒茶递水,还拿话挖苦。”
“是你自己说不用招呼的么”林彩边拿毛巾擦脸边从卫生间探头出来骂,“你也算男人?死的是哥们儿又不是仇人,吓得连家都不敢回,难不成还怕他晚上到梦里找你寻仇啊?”
“我懒得和你吵”我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不是看瑞丽的面子我非……”
“你非剁了我是不是?你有种就剁啊,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没见你真把谁剁了。光说不练,就喜欢图个嘴上痛快,没种的人通常都这样。”
“嘿,你可越说越不像话了。瑞丽”我又转向齐瑞丽,“她可越说越不像话了。”
齐瑞丽一边给我倒水,一边小声道:“少说两句吧。我让你住这儿她都老大不高兴了,你别再和她吵了。”
“是她先骂……好,我不和她吵,再吵下去她又要骂娘了。”
我靠着沙发大口喘气,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齐瑞丽拿个拖把在地上大幅度地挥舞着。我急忙抢过来。
“来,来,我来拖,这些事交给我就行了。”
“少在这儿献殷勤,以前可没见你对瑞丽这么好过。”林彩洗漱完从卫生间里出来,“瑞丽,你进去洗吧。”
齐瑞丽走过来问我:“李谭,你洗吗?”
我说我就不必了,免得白用你们的水又有人要不高兴了。我忽而想到了什么,笑嘻嘻地问:
“林彩,‘林彩’是你的本名吗?”
林彩警觉地盯着我:“你又想说什么?”
“不是,我就想问问。‘林彩’要是你本名,你父母也太没文化了,怎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拎菜’,不是注定你要给别人做一辈子保姆吗?”
“去你妈的!”林彩“哐”地把门一摔,回屋了。
我暗自窃喜,感觉憋了一天的火气得到释放。
我拿着拖把胡乱在地板上糊弄了几下便放下了。一头倒在沙发上,齐瑞丽从里屋给我拿了床棉被,叮嘱我说夜里温度低,当心着凉。我问她还有没有吃的,我没吃晚饭。她说要给我煮碗面。我叫她别麻烦了,随便什么对付一下就行。她说冰箱里还有面包,说着就站起身去拿。这时里屋一个声音大叫:
“不给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