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保是最后一个出场的。这位铁匠的儿子,已经成了万人瞩目的中心。他登上平台,稳稳站停,伸展了几下胳膊腿儿,然后向天徐徐地吸了一口气,屏息咬住;也就在屏息咬住的同时,双足一顿两臂一伸,没等人们看得真切,他人已在柱上,一个“银龙出海”的造型已经活脱脱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阵惊讶伴着一阵喝彩。
树保全然不管场上作何反响,稍顿之后,一个翻身上跃,接着又是一个“引马入山”。
又是一阵惊讶伴着一阵喝彩。
又是一个翻身上跃伴着一个“猴儿坐殿”——那“坐殿”的猴子实在神气得很:两腿盘柱,身子外仰,一手搭着眼罩,脑袋四处察看,另一只手还似乎在搔着痒儿。
又是喝彩又是新“故事”:鸭鸭浮水、童子拜观音、棒打洋条子……一路做到柱顶上,他忽然把小旗拔了,噙到嘴里,然后双手抓住柱顶,两脚和两腿缓缓上扬,上扬,上扬……终于直起了、立稳了、双腿凌空劈开了,终于又腾出一只手舞起小旗——一个难以想象的“金鸡倒立”的造型,出现在四五十丈高的主柱顶端了。
全场鸦雀无声,连来自远方的风也屏心息气,发不出一丝声响。直到造型做完,树保一连几个飞瀑般的动作,从柱顶唰——唰——唰——地落到了平台上,河滩上下这才跟醒了梦似的,掀起了一阵如癫如狂的喧腾。
结果是既不需要评比也不需要公布的:树保以无可非议的骄勇和技艺,赢得了第一名——“秋千王子”中的“太子”桂冠。
转秋千结束,百姓载兴而归。罗知县与十名“花王”、“王子”会见后,又安顿好州府来的贵宾,这才满心喜悦地回到家中。
孙氏迎接他的是满脸泪水。
“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呢?”
“都是你那花王、花王啊!”
“哎——这花王怎么惹你了?先会儿聪儿得了顶花,你不是还喜气得不得了?”
“喜气?生气还生不了哪!告诉你,那顶花愿给谁给谁去,反正咱们聪儿是不要啦!”
“你这是耍的哪门子戏法嘛!这是你想要就要来的?不是聪儿,别人想争还争不去哪!”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夜里‘放野欢儿’的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放野欢儿怎么啦?”
“你还真不知道哪!这可真是糊涂天糊涂地,糊涂爹妈没法治!刚才回来的路上,人家才告诉我的,说是今儿半夜里放野欢儿,按规矩,‘花王’得跟‘秋千王子’配对哪!”
“哦?……”
“说是一对一、二对二,顶花对大太子、冠花对二太子、礼花对三太子,一点也错不得的。……”
罗知县这才想起,确是有那么个“放野欢儿”,确是有那么个花王、王子“配对”儿的规矩。据说早先并没有“配对”之说,“配对”是唐朝转秋千兴起时随之兴起的。开始他听人讲过只是笑了笑,觉得是个挺有意思的主意,哪儿想到就跟聪儿联系到了一起?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的确是个……
“你说是咱们聪儿才十五六,是要学问没学问还是要相貌没相貌?凭怎么能跟个铁匠的小子去干那种事儿……就算是成婚也得讲个般配吧,啊?你倒是说话呀!哎呀我的聪儿啦!……”
可知县的女儿跟铁匠的儿子,怎么就一定不……般……配呢?
就算是不般配,那铁匠的儿子就一辈子当铁匠了?那么聪明拔尖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不能有学问、有出息?……
倒是聪儿小了点儿……可不是说过,为了人丁兴旺?……再说农家这么大的女儿家,当了妈妈的不多的是?
“哎,聪儿呢?聪儿怎么没见?”
“疯得没有个样儿,让我给关起来啦!今夜里她是别想出这个门儿啦!”
“这么说聪儿是有心的了?……树保那么好个孩子,也别说聪儿……连我这知县老爹心里也实在有点儿……”
“哎,她是小孩子家,你跟她动得哪门子真儿。夜里这‘顶花’不露面儿,这知县的千金不露面,不砸了大家的脸,砸了我这知县的脸?我陪着总可以吧?”
“你陪着?……你陪着也不行,反正今儿个夜里她是别想……”
“我陪着你不放心,那你也去,咱俩一起陪。”
“我才不去看那些狐狸精呢!”
“那好,桑叶、秋瓜一会儿来,再把我和王叔加上,这一起五六个人……”
“桑叶来了,得我跟她说。”
“随你随你。”
“这还差不离。”
“哪还不快把聪儿叫来!……”
晚上月挂中天时,桑叶、秋瓜真的来了,孙氏也真的亲口作了交待,罗知县、王凤也真的与他们一起陪着聪儿出了家门,到了驼来峰。可到了驼来峰之后,聪儿就被放了燕子。桑叶、秋瓜又陪了一会儿也被放了燕子。
“你俩老是陪着两个老头子算是怎么回事儿呢?还不快玩你们的去!”
“俺俩又不是……”
“不是什么?今儿可是好日子!”
“不,俺是发过誓的,俺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要了……”
“傻话!都像你俩这样人种不绝了?人活的不就是个男女、孩子?你们日子还长着呢。你们不想要孩子,我还想当干爷爷哪!快去!这次抱回一个我还不答应呢,至少得两个,要么三个、一窝子!……”
半夜时分,驼来峰上、老白果树下点起了数不清多少松明火把,那每一支象征的都是一对情侣。火把漫山满野,星星闪闪环绕的都是中间的那10个大火把,而那10个大火把中的9个,又环绕的是傍临老白果树的那片坡地上的那个最大、最旺的火把。人们知道,那火把是属于“顶花”和“大太子”的;那象征的是力与美、剑与花、山与海、日与月、天与地、阴与阳、胜利与成功、希望与未来……
那巨大的火把仿佛暗夜中升起的一轮太阳,忽忽闪闪、熊熊烈烈,把整个驼来峰和越草河照得通明透亮。
借着“太阳”的光亮,罗知县与王凤喝起了小酒、唱起了野曲儿。大约半夜时分,老白果树和驼来峰上空忽然升起一团锦云,呜——呜——响起了羊角号悠扬欢快的歌唱。也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姑娘,把罗知县和王凤硬硬地给抢走了,抢进了火把通明的山坡林地。直到天将露晓时才被送了回来。回来后两人相对大笑,把小洒儿喝得越发美了,把小曲儿唱得越发甜了;直到烂醉如泥,满嘴吐着白沫,犹自不肯停止。
第二天临到升堂议事,主簿派人一阵好找,才在驼来峰的草丛里找到了知县大人。他是被扶上一顶轿子,从草丛中直接抬进那座朱漆大门去的。
喝小酒、唱野曲儿归喝小酒、唱野曲儿,罗知县并没有忘记救灾时的情形。痛定思痛,他真的让王凤讲着自己记着,外加四处求教、寻访和查阅史籍史料,写出了一部“救荒经”——《荒政辑要》。这自然并不只是为的盛阳一地或者一场灾荒,那更多的是为的后世,为的大明王朝乃至以后。尧水九载,汤旱七祀,哪个朝代没有灾荒?哪次灾荒不是田园荒芜、白骨如山?救荒,实在要算是一件关乎社稷兴衰、民生盛败的大事情哩。可救荒救荒,灾荒来了这个喊那个喊,灾荒一过万事大吉,非得下次灾荒来临才又慌了手脚,历朝历代无不如此。岂不知灾荒并非空穴来风无根而生,有心无心、有防无防大不一样?岂不知救荒同样是一门学问,懂与不懂、懂得多与懂得少大不一样?罗知县干的就是这件事,填补的就是这个空当儿。
“嗟呼!天灾流行甚于****……以人事补造化之穷,使之有荒岁而无荒民,此其愿一也。敬天勤民,孜孜夙夜,教农桑,兴水利,裕积贮,尚节俭,敦风俗,精益求精,使民休养生息,此其愿二也。二愿既足,则余心大快,更复他求哉?……”书成,序言中,罗知县写下了这样一段掏心剖腹的话。
从写《荒政辑要》查询资料的过程中,罗知县发现盛阳这样一个历史悠久、名扬八方的地方,竟然连一本哪怕是勉强可以称之为“史”或“志”的小册子也寻找不到。过去编纂的几本有关的小册子,包括罗宰相当年留下的一批史籍,也不是毁于兵燹就是星离失散,杳无踪影。由此他萌发了编修县志的心愿。这是件得人心的好事,从大小官员到乡绅百姓无不拍手称道。经过一段酝酿,由罗知县牵头,主簿、教谕具体负责,请来几位热心于此事的县学、秀才,正式开展起工作。按照罗知县的想法,既是要编志,就要力求能够传之永久;而要传之永久,一是要实,二是要全。这哪里是一件容易事!从勘察地理到收集史料,从官方记载到民间传闻,从朝代变迁到疆域沿革,从大事记到具体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地名人名,单是这一套收集准备的工作就花去了三年多时间。接下才是构划框架,铺设纲目,商定义例。为了集思广益、专心致志,罗知县特意让人在城外找了一处房子,几个人经常是风雨一灯,晨睡午起,披肝沥胆,把干戈扰攘一类的事儿统统抛到了脑后。
框架拟定,论到纲目、义例时出现了麻烦。罗知县那天只带着一个小衙役,轻身悄步进了金羊庙。
智达法师身着茶褐色常服,依然面色红润,一副洒脱飘逸神态;除了须眉已经花白,岁月仿佛是越着他流逝而去的。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我就知道你罗知县今儿个要来。”延客入室,智达法师递过一把蒲扇,先自笑着。
“这可怪了,我是今儿早起才想起要来的哩!”
“你今儿早起想起要来,我今儿早起知道你要来,这不正好吗?”
“哟,法师原来还有这等神通!可叹可叹!……”
“见笑见笑——听说你那县志,已经有了眉目啦?”
“眉目倒是有了一点,只是……法师,实说了吧,不是为的县志,今儿个我怕是还来不了哪。”
“唔……”
“盛阳盛阳,不就盛在这老树王和金羊庙身上?可说说容易,这真的修起志来,还真有些……”
“唔……”
“修志讲的是一个真和实,最忌讳的莫过于望风捕影。老白果树和金羊的故事,听起来确是动情感人,细细论起来却又……”
“你是说,那都不过是传闻,难以为据?”
“法师知道,我也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可那毕竟……”
“唔……”
“我知道,编修盛阳县志,如果不写或者写不出老白果树和金羊,就实在还不如不编、不修;可现在这种境况,又实在叫我……”
“那依你说,驼来峰上的岩画和民间的剪纸都是无根之木、无水之鱼?”
“那倒也不是。不过那终是艺术,尽可任意想象。”
“尽可……任意?”
“比方说,老白果树一夜长高了10丈、长粗了3围,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吧?再比如……”
“依你说可能是怎么个样子?慧能祖师一日入定,灵魂出窍遨游八极,肉身存于华寺已经700余年,至今栩栩如生,你说这是可能还是不可能?”
“……佛国之事,遥如天云,下官实在不断妄言。”
“那么一场龙卷风之后,羊角号日夜鸣响,老树王凭着根生根拉竟又傲然崛起、重立青云,这总不会有假吧?”
“不假。这虽属神奇,却历经数年,又为我等亲眼所见,下官自当浓墨重笔据实而书。”
“唔……既是这样说,智达以一介僧人与知县相处多年,也总该算是眼见亲历了吧?”
“法师这是从哪儿说起呢?”
“不用管是从哪儿说起。今儿个咱两人就算是有约在先:你罗知县那县志几时修好,我智达和尚几时圆寂,你的志成之日就是我的升天之时,怎么样?”
“哎呀,不敢不敢!法师说的下官没有一句不信的,只是这话千万千万……”
两人谈过半个上午,罗知县回去后对县志大纲、义例做了一番修订,这才让人分头写去了。智达法师所说的那个“约”,只被当做随口而出的戏言,转过眼儿就忘到头发梢上去了。
又经过整整三年的呕心沥血,一本长达十几卷的盛阳县志终于编修成册。那天文稿审阅完了,罗知县乘兴写起序言。从下晚时分着笔,激情澎湃、洋洋洒洒,一直写到天色将晓才算刹住。刹住后依然喜不自胜,便走出书房,想吟上一首短诗。来到庭院,忽见智达法师站在一丛青竹前向他合什问候。他又惊又喜,急忙要向屋里让,智达法师却微微一笑,说:“知县大人保重,小僧先走一步。300年后再向大人还缘吧。”说完,倏忽之间竟然就不见了影儿。
罗知县觉得好不蹊跷,又听金羊庙那边似有钟声敲响,连忙唤起王凤和几个衙役向驼来峰赶去。赶到后得到的消息是:智达法师已经圆寂了。
罗知县悲痛不已。他来到禅房,见法师满面含笑、周身生香,这才想起了那次已经被忘却了的“戏约”,心中真有说不尽的惊诧和感慨。一位随身的小沙弥告诉说,智达法师圆寂前,约他300年后再在老白果树下相会,罗知县想起先一会儿庭院里的那番情景,真如入了仙境梦幻一般。
天地有根。阴阳有序。金羊是真的。羊角号是真的。老白果树和围绕老白果树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真的。真的。从那时起,罗知县才算是心悦诚服了。
他还是没有想到,300年后的某一天,他果真与智达法师在老白果树下相会了。他们高睨大谈,谈尽了古今沧桑、天地玄机。只可惜当时的人们压根儿不认识他们,以为不过是两位疯疯癫癫的老人在那儿胡扯痴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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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盛阳县志》,无形中使罗知县成了历史名人,以至几百年后乃至几个几百年之后,人们一提到盛阳的历史每每总要提到他。作为第一部囊括百类、横贯古今的史籍,《盛阳县志》的价值和贡献是无可估量的。作为县志编修的倡导者、主持者,罗知县的功绩也就不言而喻。然而,无论罗知县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想象不出,一部《盛阳县志》,也会同时给驼来峰和老白果树带来一场空前而又巨大的厄运。
这自然是从盛阳百姓的角度,从天钟、天妹和“天心会”的兄弟姐妹们的角度说的,倘若从麦利玛的角度,从西洋教会的角度,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