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聪儿见得多了,能剪到这种随心所欲、意发神随的地步,聪儿却是想也想不出的。那内容更是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神荼郁垒、麻姑献寿、赵公送财、麒麟送子、三顾茅庐、火烧庆宫楼、牛马平安、郭暖拜寿、打樱桃、打猪鬼、金童子……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剪纸大小不一,小的有如窗花,大的能遮过半面墙壁。用的纸以红色为主,杂以黄、绿、蓝、白各色。也不仅仅是剪图剪画,图画之外不少还剪着诗句题语。“包公上任”的题语是:“圣上宋朝廷,出旨请包公;正然割大麦,神仙来助工;一品宰相坐,福贵万万冬。”“男十忙”的题语是:“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开春先耕地,犁耧把土翻;芒种割麦子,老少往家端;四季好收成,五谷丰登年。”“女十忙”的题语是:“张公家住河南边,儿媳未曾闲;纺棉织布挣银钱,盖楼台治庄田,福贵荣华一万年。”“大春牛”的题语是:“新春天喜福星来,人人遇见大发财。庄农遇见收成好,买卖遇见财见财。出门遇见喜见喜,开市遇见福气来。修盖遇见发宅舍,人口兴旺无祸灾。有人遇着新剪画,运气顺妥银钱来。”这最后一句,已经有点商品广告和产品说明书的味道了。
还有“春宫图”、“玉房行乐图”,画的全是光着屁股的男男女女调情、搂抱、交欢一类的内容。儿子女儿结婚时,怕他们不懂床上怎样行事儿,又不便直接传授,临进洞房时,父母往往就把这类东西悄悄地向儿女们手里一塞。这类东西上不得市面,那些卖剪纸的只在暗下里交易或者赠送。一个满肚子坏水儿的臭小子拿出一幅,在聪儿几个面前晃了几晃,引得聪儿几个上前要看,桑叶连忙“呸”过一口,骂一声“你个该死的”,好歹把几个人引到一幅名叫“岷子山”的大幅剪纸面前。
“岷子山”剪的是明太祖朱元璋没登皇位前在家种地的事儿。上面的题语是:“二月二,龙抬头,万岁皇帝使金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八大朝臣在后头:保佑黎民天下收。”剪画上的那个正宫娘娘,矮矮胖胖、扭捏作态,说不上是舞是蹈。聪儿和杏儿、桃子、李子几个看得高兴,你说是像她、她说是像你,娇声笑语乱作一团。
“哟!你们这是争正宫娘娘当啊?行啊,有本事跳花儿使吧。得了顶花,比这正宫娘娘保准差不了哪儿去!”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桑叶一面数落着,一面把几个人领到舞场那边。
舞场过去一直在金羊庙院内,今年特意搬到院外傍近老白果树的一片空地上。空地平阔,周围是一圈漫坡,既舞得开又便于围观、评比。经过多少代的演化创造,特别是唐朝大历十一年,一位从长安归来的艺官,发明了以男性运动为主的“转秋千”,“担花儿”便由过去的男女对舞,变成了纯粹的女舞,由过去的单纯自娱自乐,变成了带有竞赛、竞技性的群众活动。也许正因为变成了单纯女性的活动和具有了竞赛、竞技的味道,参加的人才越发踊跃,参观的人才越发兴趣高涨。聪儿、桑叶她们进到场内时,四周的漫坡上已经黑鸦鸦地站了不下几千人,场上衣着鲜艳的少女们,有的三五成群在说着悄悄话儿,有的已经舒眉展袖敲起了竹板、走开了场子。罗知县陪同来自州府的几位贵宾入场落坐,几位参与评选的中年舞手绕场舞过一圈,场内场外的嘈杂喧腾旋即平息下来,那“担花儿”舞也就算是开始了。
舞的内容还是从女娲、伏羲交尾图那儿演化出来的,舞姿还是带着原始的挑逗和粗狂,只是动作、套路变得丰富多了,韵律和节奏感也得到了加强。舞是随意跳的,三人一组,两人对舞,另外一人手里打着竹板,同时嘴里哼着调儿伴奏。舞者每人手里担着一只花篮;花篮是用春天新绿的柳枝编起的,里面放着新采的野花。花篮和花篮里的花是否精致、鲜艳,跟跳舞的人的打扮、精神头儿一样,往往一上来就决定了整个气氛和比赛的结果。一开始上场的人不多,有人扭扭捏捏,有人故意要看一看再说。等场上跳出了热火气儿,加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人越多场上气氛越火,没用多一会儿,连那些原本只想看看热闹的人们也坐不住、站不住了;于是偌大的一片场子就跟沸了水似的,拥拥塞塞、云蒸霞蔚,让人不知道该把眼睛向那儿落才好。
聪儿她们是第一批率先下场的。按照杏儿、桃子的心思是随大流儿,别先也别后。可聪儿看人家跳,心里就痒得不是滋味。为了这场“担花儿”,她和几个小姐妹从二月二练到三月二,如今露相的时候到了,倒扭捏得个什么劲儿呢?“下!”她一鼓动一带头,几个人就跳上了。聪儿、桑叶、杏儿一组,桃子、李子、芹儿一组。聪儿这一组是杏儿打竹板,聪儿和桑叶跳;桃子那一组是芹儿打竹板,桃子和李子跳。舞跳起来花样很多,风吹荷叶、雨打芭蕉,金龙摆尾,玉凤点头、抚琴高唱……或飘逸,或欢快,或刚劲,或婆娑……全舞围绕的是三个高潮性的动作:一是过背,二是贴面,三是勾腿。过背是初次相会,表达的是双方的好感和亲热;贴面就要深入一层,表达的是双方有了感情后亲吻拥抱的意思;勾腿即为交尾,那象征的是阴阳交合、水乳融汇和生命化育的过程。三个部分相比,第一部分洒脱自然,第二部分缠绵抒情,第三部分则热烈深沉。这自然是从编导的角度说的,跳舞的人中并没有谁对这些感兴趣。人们要的只是一种足以压倒一切世俗的苦难和忧愁的欢乐,一种足以表达生命的顽强和热烈的激情,一种足以使人如醉如痴、腾云驾雾的优美。欢乐、激情、优美,那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呢。
聪儿风华如火激情饱满,桑叶身段好,舞步流利舒展,两人配合默契;杏儿又是个人精儿,竹板打得清脆嘹亮,音韵唱得珠圆玉润。因此三人一上场,手脚很快就舒展开了,很快就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
那评比分为三轮,第一轮是大家一起,无论是谁,想跳就跳、想上就上,任随自便。第二轮是在稍事休息之后,参加的只有一小部分人,是经过粗筛筛过的;这一轮时间不长,主要看的是一个技巧花样。又经过稍事休息后,第三轮开始。这次只剩下十几组了,属于决赛的性质。决赛要赛出前10名,第1名为花魁,第2名为花元,第3名为花旦,第4名为花姐,第5名为花妹,第6名为……各组再推选出一名拔尖主舞的,形成10名“花王”,第1名叫顶花,第2名叫冠花,第3名叫礼花,第4名叫飞花,第5名叫……入选前10名的舞组和入选的花王要绕场一周,接受观众的欢呼祝贺,那场面是相当热烈动人的。桃子那一组入了第二轮,第三轮时被筛下了。聪儿她们,进入第三轮以后多出了一个花样:三个人你跳一阵“领”我跳一阵“伴”,你再跳一阵“伴”我再跳一阵“领”,你打一阵竹板我跳一阵,我再打一阵竹板你再跳一阵,相互轮换翻转。“担花儿”一向是各守各位,从未有谁这样跳过,这本身就出了新;更加上三人跳得轻松自如、出神入化、酣畅淋漓,引起了一片欢呼喝彩。结场时,她们理所当然地成了“花魁”,而聪儿也理所当然地戴上了“顶花”的王冠。
望着聪儿彤云升腾、娇喘嘘嘘的身影,罗知县跟喝了10瓶“杏花村”、吃了十盘鲜狗肉似的说不出多滋润。孙氏不愿抛头露面,是让丫环们悄悄儿地陪着来,悄悄儿地躲在人后看的。这时,也禁不住眼前一阵扑扑簌簌,嘴里一阵呜呜咽咽起来。
“担花儿”过后接下便是“转秋千”。这次主角变成了小伙子们,地点移到了越草河边上。
转秋千是从一般打秋千那儿发展来的,与一般打秋千又大不相同。河滩平地中央搭起一座秋千架,足有四五十丈高的样子。秋千架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座盘,十几根木桩围绕中间的那根拔空而立的主柱,支起一个稳固的框架。框架上是一个平台,框架下,连接主柱的位置上,是一个容得下十几个棒小伙子的圆形推盘。第二层位于主柱中间稍许偏下的位置,离地面不下十几丈;围绕主柱的是四根用三角架支起的横梁,横梁上环绕着吊起10块秋千画板。第三层也是最上一层,是主柱顶端,上面插着一面旗子。旗子的颜色因时、因朝代崇尚的不同而不同,夏黑、商白、周赤、秦黑、汉赤、唐赤、宋赤;大明王朝取法的是周汉唐宋,崇尚赤色,因此那旗子也跟火炭儿似的红得耀眼。三层秋千架构成的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下面推盘一走,主柱就转,秋千画板就转,上面的小旗就转;下面推得慢上面转得慢,下面推得快上面转得也就快。搭秋千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转秋千和看秋千也就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从创立至今总共也不过转了十几次的样子,每次转,自然也就远近咸奔、万众汇集。
“担花儿”跳着时,河滩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担花儿”那边一结束,大队人马蜂拥而来,转秋千随之也就开始了。先是送坐画板的人。第一批坐画板的是预先选好的10位少女,一律身着艳装,披红挂彩。她们踏着梯子登上平台,从平台上踏着木凳登上画板,坐好,两手抓紧绳索,一阵锣响推盘便开始转起来;推盘一转,画板随之就转,坐在画板上的少女们随之就打起了盘旋。一上来转得慢,旋的圈儿小、位置也低,随着锣声越来越紧,转盘越转越快,画板也越悠越高,旋转的圈儿也越来越大;姑娘们,连同身上的红黄蓝绿各色彩绸、彩带,便跟长了翅膀似的凌空飞舞起来。那情景引得河滩上的数万观众连声喝彩。未等喝彩声停止,早已等候着的一队小伙子忽然跃身而起,两手搂着主柱,一个接一个地向上攀去。那主柱又高又光,上部又细,又处在飞速旋转状态,要攀上顶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开始可能是因为紧张和缺乏经验的缘故,一连几伙,都是攀到半截就不得不退下阵来,直到一个头上束了一条黄带子的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率先爬上顶端,把上面插的那面小红旗一连摇了几摇,这才又有不少人爬了上去。
锣声徐缓,推盘徐缓,渐渐地刹住和停止下来,第一个回合算是告一段落。罗知县连声叫着“好好好”,一班官员士绅们也看得长嘘短喝,称叹不止。
第二个回合,画板上换上了在“担花儿”中得了前10名的姑娘们,杏儿也在其中。这次推盘还是那么推、秋千还是那么打,只是攀援的形式变了:一律由原先的直立向上攀登,变成了头朝下脚朝上的倒立攀登。这一次敢于登场的总共不过二十几个人,登到顶上、摸到小红旗的不过十几个人的样子。头上束着黄带子的小伙子又是轻轻松松拿了一个满分。
“嗯,这个小伙子很不简单!是哪个庄儿上的来?”罗知县向郭先生打听着。
灾荒时为了百姓活命,他与田廷生等豪门大户有过几次较量,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罗知县并没有故意要与豪门大户和乡绅们过不去的意思,事过之后说开,加之罗知县对于豪门大户和乡绅们的正当利益同样采取保护态度,没有多久双方关系也就缓和了。郭先生家道殷实、处事开明,又酷爱书画,与罗知县一向以友人相称,与那些豪门大户自然又是另外一码事儿。
“圣树屯孟铁匠的儿子嘛!名叫树保,人尖儿一个,可惜没上几天学。”郭先生回答说。
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需要,这一带的孩子生下,父母往往要把孩子的命运托付给老白果树或驼来峰。因此树保、根保、岩保、山保、峰保一类的名字,哪代哪辈也说不清能有多少。罗知县听说是圣树屯的,又是个铁匠的孩子,越发连声赞叹:“难得呀!难得呀!”孙氏——她这次也被请到河岸边搭起的台子上了——也咂着嘴儿,一连声地啧啧:“你说这孩子是怎么练出来的呢!你说这孩子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第三阵锣声一响,全场先自一阵沸腾欢呼——高潮时刻到来了。这次轮到十位“花王”登画板了。聪儿自然首当其冲。在开封聪儿玩过不知多少秋千,这样的秋千却是听也未曾听过。先前看别人坐心里痒痒得不行,等到自己上来一看离地面那么高,地面上那么多人,黑乎乎的跟蚂蚁似的,心里不由地一阵扑扑通通。她按照上来时人家的嘱咐,只管把眼睛向远处看、向高处看,才觉得好了些。秋千刚转时心跟揪着似的,及至真的转起来、飞起来倒一切都忘记了;越转越恣、越转越悠,不时还腾出一只手来朝下面欢呼的人群挥舞着,朝罗知县和孙氏挥舞着——她知道,他们的眼睛是肯定牢牢盯在自己身上的,说不准还多么高兴多么担心呢。
小伙子们的比赛又开始了。这一次攀登成了次要的,“打故事”成了第一位的。所谓“打故事”,实际上是花样表演,参赛的小伙子们逐一上攀,上攀的过程中,不时要做出能够表达各种不同内容和意思的造型动作。评分按照每人所“打故事”的多少、难易、高下而定。一根木柱悬空旋转,人在上面两手攀援已属不易,要松开腿或者手,做出种种造型动作,而且要做得优美动人,实在是一件难乎其难的事儿。参赛最后剩下的十几个小伙子,这时才真正看出区别来了:有的勉勉强强做出一两个动作,便自动偃旗息鼓收兵回营;有的虽然做出几个动作,却明显看出力不从心;有的动作做得不少,因为不够舒展准确,让人看了不畅快;有的做得不少也蛮好看,只是平平,缺少了那种让人揪心、让人感奋、让人喊天骂地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