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对于驼来峰这种内陆的小地方,麦利玛是眼睛也不肯瞄上一瞄的。中国这么大,这种小地方天知道能有多少!作为西洋教会和大英帝国的使者,他关注的除了广州、厦门、天津这类滨海繁华城市,就是名山大川。风水不只是中国人、东方人讲的,西洋人何尝不讲?天主教会、教堂何尝不讲?有了兴兴旺旺的风水才会有兴兴旺旺的教会教堂,有了兴兴旺旺的教会教堂才会有兴兴旺旺的教友教民;而只要教友教民兴兴旺旺,哪怕只占中国人的四分之一、五分之一,中国就不会是现在这种状况了,中国人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麦利玛不是一个愿意沉迷往事的人,可万历年间中国官员为了把外国传教士永远驱逐出境,不惜把南京的教堂和传教士住处夷为平地时的凶狠得意,东莞街头那些穿着又粗又丑的土布的中国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漂洋过海好不容易运来的上等绢绣、衣物被扔进河里、掀进海里的情形,还是时常出现在他的面前。中国人是太野蛮、太愚昧了!征服不了中国人的野蛮、愚昧,谁也别想在中国这块地面上站住脚儿!而这单靠洋枪洋炮是不灵的。正是因了这,麦利玛才涉水越洋来到中国。22年了,从广东到福建,从福建到直隶,从直隶到浙江,又从浙江到山东……他选中的地方一处又一处,建起的教堂一座又一座,培养的信徒——上帝的信徒、西方文明的信徒——一批又一批。他为西洋教会、为大英帝国立下的功勋是有目共睹的。为此,无论是圣明慈祥的教皇还是慈祥圣明的女皇,都给予了他无尚的恩赐和荣耀。
可22年,人生能有几个22年?他的心力气血也随着恩赐荣耀的增加不停地消耗着,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传教士,如今头上已经谢了半边秃顶,两鬓已经斑苍灰白,额头上已经刻满了岁月的年轮;即便是依旧红润的面色,也早已不是当年那种气血充盈的红润,而更多地显示的是一种令人忧虑的病态;多亏了一副魁梧高大的身材,外加一套黑色教袍,才使他依旧保留着某种令人敬畏的威严。现在自然,已经用不着他事事躬亲,用不着他去为一些具体琐碎的事情操心了。他的胸襟、他的视野,乃至他的生命,都仅仅是为着那个更大、更远、更动人,因而也更辉煌的“宏愿”存在着的。
由此,一座内陆小山,一个内陆的小地方,与他实在是远隔千里万里。
驼来峰的名字,是他在济南时与一位官界“朋友”闲聊时听到的。那并未引起他的关注。为了过去和未来的那个“宏愿”,他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中国“朋友”,那些“朋友”为了争宠邀功,摇唇鼓舌信口雌黄已经成了习惯。许多时候他仅仅是出于无聊,追求一种笑谈的效果罢了。什么什么地方有一座什么什么样的山,山上有一座什么什么样的古庙,古庙里有一棵什么什么样的老树……那跟逗人们一乐的那个尽人皆知的“故事”: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有什么区别?这种古老得不能再古老、枯燥得不能再枯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东西,哪里也值得麦利玛去消耗心血肝脑?但那位“朋友”一再坚持、鼓吹,出于礼貌,他才不得不表示同意找些材料来参考参考。哪想这一参考,就参考到《盛阳县志》上去了,就参考出一种“特殊”和“兴趣”来了。
首先是一棵白果树而不是一棵别的什么树。白果树是在西方世界乃至整个地球上早已绝迹,而唯有在中国得以保留下来的古老树种,是世人公认的历史的见证人和“绿色活化石”。其次是一棵老白果树,一棵生长了几千几万年的、号称“天下树王第一”的老白果树。这样一棵老白果树存在的本身,就具有一种难以估量的、特殊的、象征性的意义。何况老白果树本身和围绕老白果树,还有那么多缤纷神奇的人物、故事!
或许那真是一片天造地设的风水宝地?或许那真是自己苦苦寻觅多年一直未能如愿的地方?或许……
麦利玛先是找来另外几拨“朋友”,进行了几次海阔天空的“神聊”。在证实确有那么一棵堪称“天下树王第一”的老白果树,老白果树那块地面确乎是一方难得的风水宝地之后,他毅然决定亲自去一趟盛阳,对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所在的那片土地,进行一番认认真真的实地考察。
那天麦利玛对“朋友”们说,他要去外地的教堂巡视一番,便带着一支奉命以保护他的安全为天职、同时一切听从他的指挥和调动的洋枪队,悄然地向驼来峰奔去。
驼来峰给予麦利玛的第一个印象如果不说是糟透了,起码是让他心凉了半截。论高峻,驼来峰远不及峨嵋;论雄伟,驼来峰远不及岱岳;论险奇,驼来峰与太华山相去甚远;论秀丽,匡庐不知要胜出几筹;论宏阔,与号称72峰相连、上可穿云破雾下可俯瞰湘江的南岳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这真是一座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山!这种小山如果要找,麦利玛随随便便也可以从口袋里掏出他十几个、几十个来的!然而这只是最初的感觉,当麦利玛骑马乘轿进入驼来峰腹地,围着几个或大或小的山岭转过一圈,心中的那个“糟”和“凉”,不知不觉就被一种“惊”和“喜”代替了。驼来峰固然平凡,驼来峰固然没有三山五岳那般高峻、雄伟、险奇、秀丽、宏阔,驼来峰外表的平凡中却蕴蓄着惊人的不平凡:方圆几十里的山峰中,奇迹般地汇聚了三山五岳的高峻、雄伟、险奇、秀丽和宏阔。22年,麦利玛走遍了大半个世界、大半个中国,像驼来峰这种荟精集萃、将天地灵气尽衷一处的地方,他确是第一次见到。而当他来到那棵号称“天下树王第一”的老白果树下,面对老白果树那吞云吐月、囊古容今的气度风范,麦利玛真真实实地被陶醉了、征服了。
找的就是这块地方啦!
“东方教会中心”就在这儿扎根啦!
置身于老白果树下,拂着温柔清朗的爽风,微微闭上两眼,麦利玛依稀看到了竖着尖顶的、哥特式的建筑物,排满了山左山右山前山后,看到了一群群上帝的信徒、使者,西方文明、西方利益的崇拜者、维护者,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那正是麦利玛多年心萦神系、孜孜以求的“宏愿”。那又何止是麦利玛一个人多年心萦神系、孜孜以求的“宏愿”啊!
全部的、紧迫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快地把这块宝地抓到手里。麦利玛可以去京城找总理衙门,可以到山东巡抚府找那位石碾子似的又矮又胖的巡抚大人。但他不屑于去浪费那样的时间、消耗那样的精力体力。他相信,以大英帝国的威风威力,以他在中国的声名地位,把一座小小的驼来峰握进手心,并不是一件需要花费多大气力的事。
他不慌不忙进了县城,递上一封名帖,点名要见盛阳知县蔡大头。
蔡大头是一位有身份的旗人。如果不是因为在巡抚府犯了案子,这样一个远离都市的小小县份的小小知县,原本是他眼角儿也不肯@上一@的。“到盛阳去,一是避避风头、躲躲众人耳目,二呢,就是捞点银元什么的回来。一任青州府,十万雪花银嘛!”这是巡抚府一位实权人物临走时跟他说的知心话,自然也就成了蔡大头的“为官秘诀”和“施政纲领”。上任两年,银元捞了不少,可“风”并不是那么容易避的。一应公事政务向洪县丞那些人身上一推了事,最大的难题是在这个荒僻荒凉的地方,时间实在不容易打发。那就只有自得其乐、自寻其乐了。钱是一项。可玩钱不比捞钱,要费脑子,有时还得把自己手里的交到别人手里,憋气得很、不痛快得很。女人是一项。开始蔡大头着着实实乐过一阵子,最多时创下一个晚上搂四个女人的记录;但那玩艺儿耗精费力,后来不仅没了乐趣还成了负担。于是蔡知县顺应时势,爱上了另外一项乐事:白面儿。抽白面儿不比玩钱、玩女人,既用不着不痛快也用不着耗精费力,一杆烟枪、几个烟泡,朝那儿一躺,滋滋味味吸那么几口,就什么都有了,就成了飘云驾雾的“活神仙”。因此,自从爱上了这件乐事,蔡大头才算是得了“正道”。天上的事不管地上的事不问,一天到晚脑子里装的全是“白面儿”和“活神仙”那几个词儿了。
名帖递进,刚巧是蔡大头瘾上来,躺到烟床上准备腾云驾雾的时候。按照规矩,这个时候是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儿都打扰不得的。可事关洋人,面对洋枪队约翰队长那老鳖似的凶凶的嘴脸,门官不敢迟缓,赶紧报到县丞那儿。县丞看看、问问,不敢擅自处置也不敢出面,逼着门官只得冒胆闯进了“白厅”——蔡大头专门用来抽白面儿的厅房。
“呔!你是瞎了眼的骡子?还不给我一边子去!”果然,没等禀报,蔡大头先把名帖丢到了一边。
“是洋……洋大人求见。”
“我管他羊大人马大人,让他滚!……”
“老爷……”
“妈个驴蛋!没见老爷这鼻子泪儿出来了?还不快把‘枪’‘泡’递过来!没听见?看我不踹死你!……”
“老爷,洋大人可是带着真枪真炮,叭——嗵——打死人的那一种!……”
“你这个小兔羔子还敢犟嘴!……”
“老爷,你听!……不好!洋枪队好大威风,再晚了怕是要打进来啦!”
两声又凶又脆的枪响,擦着屋檐屋脊和蔡大头干瘪光秃的脑壳飞上半空,蔡大头这才跟醒了梦似的,一个高儿蹦了起来。
“妈个驴蛋!这是哪个小子,敢把野撒到老爷衙门上来了?”
“洋枪队!肯定是约翰队长……”
“洋……洋枪……队?真是那个西洋帝国的……洋……洋老爷?”
真是不可想象!真是不可想象!那西洋帝国,那可真是赤日朗朗、威名四扬。那西洋帝国的大老爷,那可是蔡某人梦里也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大神仙、大恩人。别的不说,没有西洋老爷哪儿来的白面儿?没有白面儿蔡某人这活神仙到哪儿做去?可西洋帝国的大老爷,那都是跟皇上爷、巡抚爷平起平坐的人,哪儿会到这穷乡僻壤里来?妈个驴蛋!肯定是这些小子们耳朵长了驴毛、眼睛长了荒草!可……可那枪声,不是西洋大老爷驾到,还有哪个小子……哎!在巡抚府犯案子那会儿,张神师就曾说过,我这辈子注定还会沾点“洋福”,今儿个八成是要应了那话的啦!……
“请!妈个驴蛋,还不快去给我请!请……”
门官去请,没请来不说,脸上还多出了半边青红。
“约……约……约翰队长说,西洋大……大老爷……到巡抚衙门,巡抚爷还得点炮击鼓列队恭敬来,你这一个小小的知县……”
“哪还不赶快传令点炮击鼓!……”
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礼炮总算点起来了,鼓乐总算敲起来了,蔡大头也总算换上衣冠、召来一应官员,毕恭毕敬、胆颤心惊地迎到了门外。
“不要怕,不要怕,约翰先生一向是愿意开开玩笑的。”麦利玛倒是一副要多慈祥有多慈祥、要多和善有多和善的神情。
洋枪队的那个金发蓝眼、满面凶相的队长,却跟没有听见一样,将手里的洋枪一举,来了一排洋枪齐射,把蔡大头一伙人齐茬茬地打趴在了地上。
“玩笑,玩笑。啊,我说过不要怕、不要怕的嘛!哈……”
一文一武、一凶一善,武、凶开路,文、善随行;这是新到一地总断不了要玩的花招。盛阳一行关乎重大,自然也就玩得更邪乎一点。
“是……不要怕……不要……怕。洋大老……老爷在上,我等中国小吏恭迎光临,不胜荣幸。”眼看洋枪队收了家伙,蔡大头才变得从容些了。
“不要叫我洋大老爷咯。我叫麦利玛,是奉了你们朝廷的圣旨来的,按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就叫我麦巡抚好啦!”
一行人进门,麦利玛越发亲热起来,拉起蔡大头的手说:“知县大人,我们都是上帝的臣民,让我们交个朋友好咯!”
这使蔡大头受宠若惊、手足无措,也使他说不出的多少惊讶。洋人,尤其是西洋人,蔡大头是早就如雷贯耳的。不要说“日不落之国”上百年的骄傲和威风,中国的大门不就是西洋人用无坚不摧的炮舰敲开的?连皇上、太后见了西洋人,也只有打躬、说好话的份儿。只是他想象中的西洋人似乎是不应当会笑、会说中国话的。那应当满身满脸都是威风、威严,呜里哇拉,说些既好听又听不懂、却又必须照办的洋话。这个麦巡抚怎么……
麦利玛不管蔡大头想些什么,只把目光在对方脸上身上打了一个回旋。一看那副低三下四的精气神儿,一看那张枯干、青白的脸色,麦利玛心里立时便有了八分底儿。
一杯茶喝过,众人退出,客房里只留下蔡大头和洪县丞两人时,书归正传了。
“知县大人,这次我来的意思,想来你早就知道了吧?”
“这……回麦巡抚大人,小人没长顺风耳又没……”
“你是一地知县,朝廷的诏令总该是知道的咯?”
“小人不知巡抚大人说的是哪道诏令。”
“唔……你们中国就是皇帝多、诏令多。你看,就是这:……着令各地将康熙年间所建之天主教堂、教产一律发还原主,任何人不得隐匿、违抗。……”
“诏令倒是见过,只是小人不知盛阳哪儿来的教堂、教产?”
“不知?唔……这倒也怪不得你,康熙至今已有200多年,那时你这知县或许还是一只小青蛙呢,是不是,嗯?你们中国就是这样,这个皇帝说是欢迎欢迎,让你把教堂建起来、教产买下来了,那个皇帝说不行不行,就把教堂、教产给你没收了。这一收就是200多年。现在该还回来了吧,哎,那个知府说哪儿是教堂、教产我实在不知道,这个知县也说哪儿是教堂、教产我实在不知道。”
“小人确是不知,巡抚大人指明,小人一定遵旨办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