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反悔不得的。”
“这是朝廷旨意……小人可以对天盟誓!”
“好好好。”麦利玛这才让洋兵摆出一张盛阳地图,示意让蔡大头上前去看。
地图很大,地形地名、村庄树林、山峰河流标得很细很详,中间偏上用红笔醒目地圈起偌大一片地方。蔡大头盯准红圈认认真真看过一通,不觉打了一个怔愣,心里寻思该不是眼睛出了毛病吧,示意让洪县丞上前来看。洪县丞仔仔细细看过几通,也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把眼睛揉了几揉,结果却依然如故。两人这才愕然呆怔得跟两根木头桩子似的。
——驼来峰,地图上红笔圈出的位置竟然是老白果树、金羊庙及其所在的驼来峰!
“你们看明白了没有哇?”依然一副笑眯眯的嘴脸神情。
“这……”
“这什么呢?我早就说过,这是怪不得你们的,那时你们可能还只是一只小青蛙嘛。……”
“是,小青蛙……小青蛙……”蔡大头只顾擦起满头满脸的汗水。事情来得太突然、太出格,他纵然对天盟过誓,纵然满心满脑子想的都是在洋人面前“表现表现”,也还是抹不过脖子去,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倒是洪县丞看出事情蹊跷,问道:“方才小人看过,图上圈的那块地方好像是驼来峰,不知是不是小人看错了?”
“你的眼睛很好用嘛。”
“……那驼来峰古来有之,那老白果树和金羊庙少说也有几千年历史,怎么会成了……”
“哦——县丞大人,这就是你不知情了,康熙三十一年,是我们花了3000银元买下来的呢。”
“这倒成了怪事。这么一座山、一块地方,又不是随便一件东西,要买要卖总得有个说头或者契约吧?不知麦巡抚大人可有……”
“唔唔唔唔!你,竟敢这样跟巡抚老爷说话?”满脸凶相的约翰,晃起了手中的洋枪。
“麦巡抚在上,小人只是据实而言。那老树王至今少说也有几千年高龄,那金羊庙从宋朝以来一直是佛教圣地,庙中僧人代代相传,何曾有过被卖之事?……”
砰——一颗子弹穿过屋顶射向天空,碎瓦泥土随之呼啦落了一地,落了蔡大头、洪县丞一头一身。洪县丞脸色煞白,只得闭了嘴。蔡大头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到地上只管磕起头来。
“巡抚大人饶命!巡抚大人饶命!……”
“好了约翰,玩笑不要开了。知县大人你也起来吧。”麦利玛这才又开了金口。“坦白地说吧,驼来峰那块地方我是要定了的。你们看中的是那棵老白果树的风水,我看中的也是那棵老白果树的风水。这次我是专门跟你们的巡抚大人说好才来的,为的就是这块地方。至于叫还哪还是买呀,不过是个名目,关系不大的嘛。知县大人的白面儿还有吗?没有,我这儿多得很哪!县丞大人的银子够花吗?不够,我这儿也有的是嘛!你们中国的事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地方官地方官,那就是一地一方的皇帝。只要知县大人、县丞大人不反对,我们可以很好地合作一次,这对我们大家不是都有好处吗?”
面对枪子儿、白面儿,蔡大头没有不应承的道理,洪县丞情知无力阻挡也只好装了哑巴。双方约定,盛阳县把老白果树及其所在的驼来峰,作为教产归还麦利玛,麦利玛作为友好和感谢,赠送盛阳知县白面10袋、白银500两,同时赠送县丞白银500两,赠送县衙白银500两;双方签字画押、立即生效。
一座荟精集粹、亘古弥今的名山,一棵顶天立地、寄托了八方士民百姓心愿魂魄的老白果树,一座声名四扬、百代相传的古庙,如同变戏法儿似的,顷刻之间,变成了麦利玛的“教会遗产”!这真是荒唐得不能再荒唐的事儿!可协约就是那么签的,盛阳县的大红官印就是那么堂堂正正地盖在协约上的。协约签订、官印盖过的当晚,1000两白银、10袋白面儿分毫不差地交到蔡大头手里。蔡大头把银元朝箱子里一锁,抓着一袋白面儿先进了“白厅”。在那里,他一连放了不下十几“泡”,几天几夜都在云头里飘游,两只脚尖连地皮儿也没有着过一次。
消息是无意中传进天妹耳朵的。
城里新建了一座吉祥楼,两层,老高老大,据说里边好多新鲜东西都是从京城和江南那边运来的。村里不少人去过,尤其一帮小姐妹,哪个去了回来都要夸耀几天。天妹、珠珠早就动心要去,只是白天织布下地,晚上练功习武,一直没能去成。今天好不容易得了功夫,两人跟天钟打个招呼便溜了号儿。天妹19,珠珠18,隔年两人都到了成婚的时候,吉祥楼对于她们的吸引力,可不单单是爱俊、贪玩几个词儿说得明白的。
圣树屯去城里七八里路,原本算不得什么。但两人一上路,笑一会儿叫一会儿、跑一会儿闹一会儿,没得一时安生,加之夏天说过没过,“秋老虎”正在起火上劲儿的时候;不一阵儿功夫,便弄了个娇喘嘘嘘湿汗淋淋,走迎面、过村子时便招来了不少的目光眼色。开始两个人并没觉得怎样,停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觉出确乎不怎么雅观。去县城的一路,与越草河走的是一个方向,只是河道曲曲弯弯,一会儿撞了面儿一会儿分了手儿。过了胡家疃,再次与河道撞面儿时,两人望着清清洌洌温温和和、金子银子般的一河流水,不由地都动了下水的念头。越草河在圣树屯那一段流宽水浅,许多地方淹不过膝盖去,加之人多眼杂,她们这种女孩子是下不了的,平时脏了累了只能在自己家里擦擦洗洗了事。真正结了伴儿到河里、塘里痛痛快快地洗一次玩一次,一年到头也难能有那么一次。机会确是难得。天也还早着,痛痛快快洗一回玩一回再进城完全来得及。至于别的更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两个“天心会”的女营头领,就算是来上几个臭小子也休想沾半点便宜儿去。
路边是下不得的,两人沿着河堤拐过一个弯儿,选了一个既掩蔽又清爽的地方,先把衣服脱下晾起来,然后扑通扑通下了水。河水浅的地方刚好没过大腿,深的地方,刚好把欢蹦乱跳的两只小乳房鸭子似地浮在水面。刚下时有点凉,身子向水里一扑,胳膊腿儿一伸展,凉气立马不见了,剩下的就只有说不尽的舒畅自如、欢乐快活了。不过再欢乐快活也不敢咋嚷,只是眯着眼、呲着牙,你撩我一头水我还你一簇浪花,你摸我肚脐眼儿一下我抓你小****一把;把两个天使似的、精灵似的身子,尽情地、毫无顾忌地展示到静静的河水和岸边的杨柳丛中了。
洗过一阵、玩过一阵,觉得差不多了才上了岸。天妹的衣服已经干了,珠珠的一件衬衫却不见了,寻来找去发现被风刮到不远处的一丛柳枝上。她跑过去拣,回来时不知怎么脸上变了颜色。
“不好,不好!那边有两个人!”
“人?哪儿?”天妹本能地捂着身子,同时急急地套着衣服。
“那边,大杨树下边。两个男的。”
“是不是看咱们的?”
“好像不大像……两个人好像在商量事儿,说是驼来峰和老白果树要遭大殃了还是怎么的。”
“哟!这可是大事。你怎么不问问明白?”
“我?光着屁股?……你这个家伙可真够坏的!……我再叫你坏!我再叫你坏……”
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天妹提出要去看看那两个家伙还在不在。不在,说明是偷看的坏小子也就只好随他们去了;如果还在,就说明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得问个明白清楚回去才行。
两人绕着圈儿,悄声轻步来到大杨树面前,果然见树下坐着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几岁的样子,另一个年轻些的,也在40岁上打转转;两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全然没有注意河中姑娘们洗澡的事儿,更没有注意两个姑娘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
“你们?……”
猛丁儿听到问话,两人一个高儿蹦起来;看清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才把一颗心宽下了。
“两位小姐这是……”
“俺们是有事路过这儿——刚才你们说驼来峰、老白果树要遭大殃了,是怎么回事儿啊?”天妹问。
“哦?你们……”年长些的打量天妹几眼,说:“这是大人们的事儿,你们可不兴乱说的哟!”
“俺们不是乱说,只是想问问怎么回事儿。”
“这也不是你们小姐该问的。你们还是赶快走你们的路吧!”年轻些的显然有些不耐烦,把手向前摆着。
“那不行,今天俺们是非问不可!”珠珠两只秀目中露出了几分峻峭。
“耶?你们这两位小姐该不是……”年轻些的一怔,不觉也露出了几分凶相:“快走快走!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你们想找不利索是怎么着?”
天妹这才觉出有些唐突,缓缓气儿,行个礼儿,告诉人家说她们是“天心会”的,是见两位大爷愁眉苦脸,担心遇到了什么难处,才问上一句的。如果有需要帮忙的事,她们倒是愿意出出力的。
“天心会?你们是天心会的?好!好哇!”年长些的满脸露出喜色,可再打量打量不觉又摇起脑袋,“可你们两个女孩子……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快走你们的路吧,啊!”
“大爷,别看俺俩小,俺还有大哥,还有百十名兄弟姐妹!就算是天大的事儿,也难不倒俺!”
“唔……”
“她叫天妹,是俺们女坛的头领,跟俺们大哥还是……”
“哦,天妹,你就是天妹?……”年长些的显然动了念头,低声跟年轻些的嘀咕了几句什么,才悄声地、急切地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蔡大头与麦利玛签订协议之后,只管当他的活神仙去了,苦只苦了洪县丞。面对洋人洋枪和既成的事实,他悲愤不已,把那500两银子当做证据,一连给州府和山东巡抚府写去几封快报,要求派员制止处置,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声息;一气之下躺到床上,竟然起不得身了。这急坏了夫人孩子,四处寻医问药不停。因为协议签订时双方有过约定,金羊庙正式动工拆除、教会中心正式动工兴建之前,消息不得向外泄露,洪县丞知道那是要脑袋和关乎一家人性命的事儿,不敢多说一句。可对夫人和孩子总不能闭口不言、一字不漏,而夫人和孩子对于医生也总不能闭口不言、一字不漏;于是那消息便通过夫人孩子的口,传进了那位年长些的医生耳朵。医生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看病挣钱不愿多管闲事的人,也还是被那消息震撼了。他自知没有回天之力却又于心不甘,郁郁苦思闷得没了办法,今儿才找到孩子他舅诉起一肚子苦水来的。
天妹、珠珠同样被那消息震撼了。逛吉祥楼的事儿被忘到了脑后,两人谢过医生,随即匆匆而去。
下晚时分,她们在一片苞米地里找到了正在锄草的天钟。天妹与天钟是兄妹,又不是那种一奶同胞的亲生兄妹。两人的父亲都曾经是“天心会”的创始人和头领,闹“义和拳”时他们也跟着起了事。开始轰轰烈烈、好不兴旺火爆,后来洋枪洋炮一响,事情就变了样儿。先是天钟的父亲临死时把儿子托给了天妹的父亲。后来是天妹的父亲临死时把天妹托给了天钟。后来又是侥幸存活下来的“天心会”的兄弟姐妹们,把“天心会”托给了天钟、天妹。几年里,兄妹两人相依为命、情投意合,早已成了比亲生兄妹还亲、只差没有拜过天地的“心上人”了。
可天妹把事情的头头尾尾向天钟学过一遍,天钟把脑袋一晃、大嘴一咧,转身便又离去。
“哥!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那蔡大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么个坏事儿是他做不出来的?”
“你说的!驼来峰、老白果树是杏子、酸枣儿?他蔡大头就算头顶生疮脚跟流脓,就能凭一张纸把它变成洋人的地方?小妹,你和珠珠带女坛把昨儿教的练练,我把明儿个男坛的弟兄们……”
“哥——你可真是!你看看这是么个?”
“……快报?山东巡抚大人钧鉴……这是……”
“人家看病的先生从洪县丞家里带出来的,人家是信得过咱,才特意让带给你的。”
“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官府就真的不管?”
“管?洋人现今比香饽饽还香,那些当官的巴结还巴结不上哪!”
“……可好像没有听说城里来了洋人哪?”
“没有?我和珠珠方才特意去了南舍园,眼睁睁看着一个白得跟石膏粉似的大鼻子,带着二十好几个洋兵在那儿走步练枪哪!还有两个黑得比木炭还黑,好不吓人得慌!”
“哦?这么说还成真的啦?****他个蔡大头的八辈祖宗啦!****他个西洋鬼子的亲爹亲妈啦!……”
天钟可不是洪县丞,除了求助于上司只知把苦水向肚里咽。这位身高膀阔、红脸浓须的中年汉子,作为“天心会”的掌门大哥,手下汇集着上百名强汉高手,在当地百姓中虽然说不上登高一呼、万众相随,也确有相当的影响力、号召力。因此得知真情的当晚,消息便传遍了驼来峰周围的四乡八邻,传遍了盛阳的村村寨寨、家家户户。一股股激愤、仇恨的波涛无形中在蔓延汇聚,一束束警觉、窥探的目光,无形中出现在县衙和南舍园的里里外外、旮旮旯旯。
最初的情报是,麦利玛已经派人带着协议去了济南,向山东巡抚和大英帝国领事提出了几项要求、条件。
接下的情报是,麦利玛正在抓紧筹划,预计半年内正式动工,两年内把“东方教会中心”堂堂正正地建起来。
再接下的情报是,为了尽快把“教会中心”的规模、布局等等确定下来,麦利玛准备第二天亲自到驼来峰进行实地考察……
情报准确无误。第二天太阳升起没有多高,通向驼来峰的马路上果真出现了几名柴夫。一律头戴遮面斗笠,身穿粗布麻衣,连胯下骑着的也是当地那种普普通通的、既稳实又有耐力的骡子。如果不是预先得到情报,任谁也难想象这会是几个心怀叵测的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