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两名年轻人不疾不徐地走在西郊小道上,皆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连日来坎坷不断,再加上郑潼的装扮,令云祈脸上挂满了疲惫,哪里还有往日风姿。
“公子,方才我教你的,你可都学会了?”
“恁……恁放心,俺、俺——哎呀,我还是少张嘴吧……”
“噗——”云祈的模样,令郑潼差点笑出声来,“行,待会我说话,你自己再练练,旁人估计听不出差别。”
“郑兄,你不是闽北人士么,怎么连鲁语也——?”
“嗨,当初随大片流民一同乞食,东奔西走的,哪的人没有?而且我运气好,途中遇着个落魄秀才,从他那认了不少字。”
“原来如此,难怪郑兄出口不似寻常乡民。”
说话间,一座小茶肆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应是往来人群中转休息之所。放眼望去,里边零星坐着几人,有个小二已经开始忙活了。
“公子,眼下人流稀少,咱们不如去购置干粮,捎带着打听点消息。”
郑潼说完,云祈左右张望了一番,遂与其一同上前。
“两位客官,里边请!”
二人甫至门口,店伙计便放下手中物事迎了上来,观之颇为热情和善。郑潼闻言礼貌一笑,选了张靠内侧的桌子,并招呼云祈背向门口落座。待得坐定,郑潼又四下打量一番,只见外侧树木稀稀拉拉,令他不免有些忧心。
“瞧二位模样,昨夜怕是没睡好吧?无妨,本店茶水最是醒脑提神,再有半柱香工夫就得,二位稍安勿躁。”
听见这话,云祈面上略微抽动了一下,赶紧尴尬一笑。可小二并不打算“放过”他,又关心道:“小哥头上是怎的了,不打紧吧?”
“唉!打紧又怎样,还不是认栽?”郑潼赶紧接过话茬:“不瞒你说,咱倆本在城内大户做短工,向来相安无事。可前几日,我这哥哥失手,把老爷最宝贝的茶壶跌碎了,为此挨了一顿好打。你也知道,那些个老爷、太太们大都不好相与,故而咱哥俩一合计,索性就此回乡算了。说来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见笑,见笑!”
郑潼说完,小二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附合道:“嗨,这京城是什么地界?唤声‘大人’能叫住好几个老爷,咱是谁都得罪不起啊。要我说回乡也好,日日耕田种地,再寻门亲事,乐得快活。不像我……”
看得出来,这小二心眼挺好,可就是有些自来熟。随后,他一直念叨着自己的经历,连大气都不曾喘一下。见此情景,云祈二人倒也松了口气,乐得他继续自言自语。
过了半晌,又有一人进得店内,边走边嚷嚷道:“来顺,沏碗茶,再上两个饼子,要肉馅的!”
小二闻声,满脸嫌恶地撇过头去,不耐烦道:“我说近几日怎的如此清静,原来是你这赌鬼不在!莫要忘了,上月的帐你还赊着呢;今天再来耍混,我可懒得伺候你!”
那人却也不恼,只是一屁股坐下,得意洋洋道:“我都说过几回了,那不算赊,是发财钱!这不,昨夜我手风颇顺,足足威风了一个通晚!”说完,那人掏出一把铜钱,于桌上按个排开,还自顾自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来顺显然烦透了这赌鬼,将茶和饼子随意一搁,便伸手开始点钱。那人见状一翻白眼,面上筋肉抽来拧去,将一脸坑坑洼洼撩拨得愈发渗人。
“啧!还点什么,小瞧人了不是?这里只多不少,你尽管拿去,余下的就当该给的月息!”
来顺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冷哼一声道:“我还不清楚你赵麻子?有钱充阔,无钱犯浑。得了好处不妨安生着点,免得到时哭爹喊娘,又得劳令妹求情!”
一听这话,赵麻子瞬间挂不住了:“你提她作甚?横竖都是泼出去的水,吃赵家的、穿赵家的,到头来还不是白养了。但凡她答应给陈老爷做妾,我也不必东奔西跑地讨生活。”
话音落下,云祈、郑潼皆是满脸鄙夷、暗自摇头。来顺更是怒气上涌,只将屁股对着那赌棍,愤然道:“天天泡在骰盅旁,讨个屁的生活!”
“小赌怡情,大赌养家,你懂什么!唉,罢了罢了,每日光做些几文钱买卖,哪里见过一掷千金的豪气?只可惜这两日不能进城,否则凭我的手气,去品香楼风流两宿都不在话下。”
“敢问——”郑潼接茬道,“近几日为何不能进城?”
“啊?”赵麻子先是一愣,随即撇嘴道:“哪来的土包子,这等大事都不清楚?就是宁王云、云——唉,管他的,那老东西谋反,害得城门封锁,我好几日都进去不得。大概是昨日正午吧,乌漆漆一大帮全给砍了,也好,早死早开门。”
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一番话下来,云祈禁不住气血翻涌,伤口一阵刺痛。郑潼偷偷拍了拍他,又道:“谋反?!不会起刀兵吧?”
“起什么刀兵,”赵麻子嘬了口茶,“死都死绝了!啊,不对,还有几条漏网之鱼,城墙上已放出公文,除开一个小王爷没什么值钱货。”
“唔——!”赵麻子之言,令气头上的云祈如遭棒喝,暗暗压低了脑袋。
“值多少钱?”郑潼佯装好奇。
“嘶——我记着是五百两……哎呀,当初就没抓着,如今自然更是难寻。怎么,你还想挣这份儿银子?找吧,管叫你找破头。”
郑潼两眼一眯,不解道:“照着画像应该好找才是吧?”
“还说呢,那画像画的什么东西,随意拉个人来都有几分相似!早知道张三李四都能在衙门里混口饭吃,我也去买个差事来做!”
二人闻言稍稍心安,郑潼又道:“真有那般难辨?”
“嘿,我骗你作甚,不信你自个儿去瞧!对了,”赵麻子望向来顺,“茶铺外头不是有布告牌么,怎到如今还是空的?”
“我哪知道?吃你的饼吧。”来顺幽幽道。
“笃笃笃,笃笃笃……”
忽然之间,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马蹄声,并随之愈加清晰。闻声看去,只见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影正策马朝茶肆而来,令云祈、郑潼同时心头一紧。
暗暗对视后,二人当即起身,恰好能在官差赶到前走出茶肆。谁知刚到门口,背后陡然传来一声大喝,立时将两人吓得寒毛竖起,胆战心惊地转过头去。
“诶,慢着——!两位的吃食还未拿走呢!”原来是来顺。
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郑潼冷汗直冒:“这……人有三急嘛,哈哈……”
“你俩真是心有灵犀,要急一起急?东西马上包好,留一位在这等等呗。”
话音落下,一众官差已近身后,郑潼赶忙道:“快好了?那、那就先等等吧。”说完拉着云祈迅速返回桌边落座。
与此同时,几名官差拴好了马,随即趾高气昂走进店中。刚一进门,为首之人喊了句“上茶,马喂饱”,便将佩刀“啪”的一声扔在桌上。面对这几位爷,来顺自是不敢懈怠,客客气气地端上茶点;随后,他朝云祈二人歉意一笑,示意自己先去棚外饮马。
“大清早就东奔西走的,真是要命!如今逆首已然伏诛,京师也算安定下来,还去追那小鱼小虾作甚?还好大人英明,领了个通传文书的差事,否则小的们还不跑断了腿?”说话者乃是官差中一马脸之人,其口中的“大人”姓客名岳,现下正于顺天府供职,是个统领差役的头目。
“兹事体大,明面上谁都不敢懈怠。为今之计,无论上头交代什么,咱们只管通通照办就是。万一遇见面貌相仿者,咱们也有事可做。”
马脸满面堆笑,附合道:“幸得大人提点。其实周边乡县吩咐人去就好,大人何苦亲自奔波?不如回府休息,杂事通通交给小的。”
“哼,城内各处戒严,回去也是无趣!”客岳将刚刚端起的茶碗又扔回桌上,“原本还想去教坊司找找乐子,谁知那地方如此晦气,一夜就自尽了六个!”
自尽?!此言一出,云祈如遭惊雷,整个人都僵住了。联想梦中之景,他一时只觉肝肠寸断,心情极为沮丧。
与此同时,马脸也惊道:“六个?算上郭道元的独女,岂非两日之内就死了七人?王府那边明翎卫不让插手,府尹大人本想提审那帮罪女,这下……”
“唉,所幸没摊上这倒霉差事,不然还不惹得一身背运!魁子,贴好没有?”
“好了!”话音落下,一名壮硕的大汉走至门口,又道:“马也喂饱了,大人何时启程?”
“不待了,马上启——”
“唔!”
官差将欲离开之际,尚在晃神的云祈却被吓了一跳。回神一看,只见赵麻子不知何时猫到了桌下,此刻乃是无比紧张,对着云祈连连比出噤声手势。
而另一边,客岳察觉有异,厉喝道:“小子,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