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八九不离十……”云祈叹道。
“这贼老天究竟是何用意?偏叫你做个没头没尾的梦。还有那些偈语,通篇云来云去,也不知要暗示些什么……”
面对一连串奇闻异事,郑潼只觉得满头雾水,根本想不出所以然来。
“古往今来,此等异兆绝非人人可见。公子恰能遇到……恐怕是天命在身呐!”
“天命在身?我只求从未遇见!”云祈闻言嗤之以鼻:“这梦绝非先知,仅是后觉。一觉醒来,既不明因由,又无法改变,做来何用!”
郑潼仔细琢磨一番,又道:“据公子所说,梦境之于事实有诸多吻合,其中或许藏着什么隐晦的线索。”
云祈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只叹目前所知甚少,叫人总如雾里看花一般,窥不出真意。”
“嘶——既然如此,不妨再从头想想。敢问府上那处弃楼,缘何会成为禁地?”
一提到那禁地,云祈当即皱紧了眉头,显得心有余悸。
“我出生之时,父王尚在蓟辽统军。直到神史三年,朝廷将父王调回,我才随其一同返京。谁知刚一进府,他就反复叮嘱我不可擅入,且言语间甚是严厉。”
“即是说……早在令尊赴蓟镇之前,这处禁地就已经存在了?”
“应该是。父王藩府本在蓟镇,但朝廷对宗室戍边颇为谨慎,致使其滞留京师多年。直到先帝登位,父王才渐受倚重,于镇边的八年中诞下了我。回京之时,我连王府都是第一次见,更别提那处废楼了。”
“尔后呢,真的一次都没进去?”
云祈一脸苦笑:“一次?半次都没有。还记得九岁那年,父王随陛下春猎,我无意间闯至禁地周围,叫母亲发现了。等父王回府,他当即将我禁足一月,一丝情面都不讲。”
郑潼咂了咂嘴:“那……令堂总知道一些吧?”
听到这话,云祈苦笑愈深:“大哥乃嫡出,我为庶出,若非父王子嗣不多,我也得不到许多宽待。加之生母病逝得早,此等秘辛……我实在无从开口。大哥倒是知道一些,每当父王于朝中受气,他便会拉着大哥进去饮酒。我虽见过几回,却始终不敢问起。”
“唉,或许其中有什么伤心之事吧。”郑潼一时想不出头绪来,又道:“那世子呢?他一夜白头,也不知受了何种刺激。”
云祈长叹一声,哀然道:“或许是天妒英才吧。大哥哪里都好,却偏偏患有恶疾,时常无故头痛。父王为其遍寻名医,但始终无法根治,只能仔细调养、减少发作。这般经年累月下来,大哥前额早已生出一缕银发,想必是一时急怒,才会令其旧疾复发、彻底白头。”
郑潼闻言甚是惋惜:“原来威名赫赫的宁王世子竟有这等隐忧。确实,一日之内家门尽灭,岂是常人所能忍受……”
“如果可以,我宁愿逃走的是大哥。”
“公子你——唉。如今看来,梦中景象或有夸张,但绝非空穴来风。”
云祈点头道:“个中深意我尚不能完全猜透,但各处细节必当有所影射。就好比,我于梦中遍寻不着之物,正是那枚玉簪。尔后,我果然将它留给了莹儿,再也无法送给应予之人。还有一处颇为明显,即霏儿消失的那条胡同。”
“胡同,”一提到此,郑潼瞬间明了,“依照成祖祖制,莫非——?”
云祈未曾答话,其面上迅速腾起一股揪心之色,虽则未哭,却比恸哭更悲。
“祖制?啐!目的既已达到,为何还要辱人妻女?唯有鼠腹蜗肠之辈,才能想出这等不堪的手段!……”
郑潼似乎对教坊司的营生极为不齿,又仿佛是在安慰云祈,以至他接连怒斥了许久,这才说回正题。
“按说颜姑娘所获并非死罪,为何在公子梦中却是衣着沾血、足不点地?”
话一出口,郑潼顿觉失言,可惜为时已晚。只见云祈许久不语,随后竟蓦地停下,抡起一拳猛砸于道旁树干上。
“公子,或许事实并非如我等所想,而是另有所指?毕竟当前猜测仅属臆断,公子切莫过于悲观……”
“悲观?”郑潼劝毕,云祈反而更加激动:“臆断也好,坐实也罢,又有哪一样令人心安?就算霏儿尚在人世,可……可活着还不是百般受辱!更遑论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因王府而起!枉我身为男儿,却只能眼睁睁看她深陷狼穴、生死未卜,你叫我该如何释怀!”说完,云祈眉心沟壑愈深,整个人缓缓下滑,直至垂头跪地。
“是我失言了。”郑潼迟疑半晌,小心道:“诚然,颜姑娘今日之局全因王府而起,可颜尚书等一干大臣,皆因与令尊过从甚密而获罪。面对这等强加之辞,公子岂能全然算在自己头上?与其沉溺于旧痛,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找出始作俑者!公子不妨说说,何人最有可疑?”
话音落下,云祈两眼倏地睁大,从牙缝中缓缓挤出两个字——“马玉!”
“马玉……此人声名狼藉,罪行罄竹难书,倘若真是出自他手,倒也绝不稀奇。何况梦中对话,桩桩件件都指向此贼,估计是八九不离十。只可惜咱们手无证据,终归不能一口咬定……”
云祈仰头望天,愤然道:“为何不能?!其一,此贼现下深受恩宠,已借着天威除去不少异己。其二,陛下退居深宫,以至言路闭塞;若他于御前有意臧否,难免会颠倒黑白、蒙蔽圣心。其三,颜伯父等人身居要职,此案一出,这些空缺最易落入马玉之手,以供其安插党羽。其四,父王虽无实权但可上达天听,早已是阉党的眼中钉肉中刺;加之马玉数次相抗均未讨好,故而怀恨在心、设计陷害,亦合情理。如此说来,始作俑者不是那权监,又是何人?”
其间,郑潼频频点头,却仍有迟疑:“公子言之有理,但……我还有一事不明。”
“哦?”
“章大人身为三朝元老、人臣之首,纵使马玉都无法轻易撼动。为何他眼见众大臣白白殒命,却始终毫无作为?对了,梦中章府求亲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云祈当即回道:“千真万确。我从家丁口中得知,还未来得及当面问起,谁知竟在梦中求证了。”
“章府忽然求亲,是不是哪位公子倾慕颜姑娘?”
“应该不是。”云祈略一思索,接着道:“霏儿平日足不出户,若非与我同游,轻易不会抛头露面。而章府中尚未娶妻者只有章静修,那位是个花花肠子,远近闻名;倘若不知女子样貌,他是决计不会轻易求亲的。”
“如此说来,章家此举只能是有意拉拢了?不对啊,”郑潼皱眉道,“欲定谋逆大罪,陛下必会召见首辅大人相商。若他眼见一干重臣岌岌可危却袖手旁观,那与求亲之举岂非前后矛盾?究竟是首辅大人有心无力,还是他亦有自己的小心思?”
云祈叹道:“首辅大人久立官场,奈何也是今非昔比。据父王说,当初陛下年幼,每日上朝途中必执章大人之手,否则便哭闹不止。谁知到了如今,首辅大人一年面圣,或许还不及马玉半月之多。再者说,谋逆事大,即便无人敢劝也是人之常情。遥想太祖在时,只因一个胡为庸,就杀得朝野血流成河……”
“话虽如此,可牵连之人实在太多,简直不合情理。想来是马玉手段太毒,致使局面无可挽回。”
“总之,”云祈坚定道,“任你手段再毒,我也总会找到证据!”
“好,公子有此志向,何愁沉冤难雪!”
到了此时,天边已蒙蒙放亮,林中也陆续传来清脆的鸟鸣声。
“公子,今日之内,莹母一事必定案发,咱们的踪迹也会随之暴露。究竟逃往何处,你心中可有决断?”
云祈乃是一筹莫展:“霏儿梦中让我远离京城,再加道长所言,大方向倒无需忧虑。可是具体去哪……我一时也没有主意。”
“如今各处官道或已设卡,海捕文书也快放出,咱们怕是有路而不能走啊。”
云祈叹道:“那该如何?”
郑潼侧首看了两眼,忽然道:“公子的伤势如何?”
“啊?那日敷的药泥很是奏效,估计不会影响太多。”
“那好,”郑潼伸手指向远方,“既然官道危险重重,咱们不妨另辟蹊径,走山路。”
“山路,”云祈略一琢磨,“西北多有崇山峻岭,赖以掩盖行踪再好不过,只是——”
“公子不必担心,钻山下湖是我拿手绝活,公子跟着便是。天亮之后,我去采买些必需之物,公子在暗处候着,待置备齐全便可启程。”
“等等,”云祈担心道,“万一路上出了岔子,咱们因此走散可如何是好?不如同行吧。”
“此刻抛头露面实在危险,要不……”说到这,郑潼开始仔细打量云祈,并着手准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