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京城西郊某处。
却说云祈与郑潼自老妇家中逃出后,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至确认暂无危险方才停了下来,靠坐于一棵大树旁喘着粗气。失手杀人的打击,再加上身体不堪负荷,直叫云祈有些失魂落魄。清冷的月色下,他抬首望向夜空,一对漆黑的眸子显不出半点光泽。
“公子,既已离开,就再也无法回头。眼下情势未知,稍作休整后便尽早动身吧。更何况——”想起先前的一幕,郑潼难免有些自责,“若非我突然到此,你也不会……唉!”
云祈面露惨笑,无力道:“此事怨不得你,怪只怪造化弄人……想莹儿尚且年幼,却平白成了孤儿,往后还不知要如何生活……”说到此处,云祈双手捂头,将整张脸深深埋于股间。
“公子,这世间之事,阴差阳错、恩怨纠葛,从来不是非黑即白那般简单。若非情势所迫,想必公子也不会一时心惊,以致悔不当初。纵然丧母之痛远不能以钱财弥补,但我见公子留下一枚玉簪,料想她日后总能好过一些……”
提起玉簪,云祈心中仍在淌血的伤口仿佛又被狠狠拧了一把,令其难以呼吸。
“那枚簪子……乃是前几日刚刚求得,于我而言有莫大的意义。若非万不得已,我决计不会将其留下;只可惜,即便我忍痛割爱,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郑潼长叹一声,眼神变得愈加深邃:“世事无常,岂能尽遂人愿?我知公子心存愧意,又有难言之隐,只待日后再行弥补吧。到那时,无论莹儿如何发落,都算我郑潼一份!”
“难言之隐——”只见云祈倏地抬头,正色道,“郑兄深夜来寻,眼见发生命案却执意劝我离开,究竟是何用意?”
“啊?”
云祈忽然间直指要害,令郑潼有些措手不及:“哪、哪有什么用意?在下为你治伤、留你休整,全然是同情所致,绝无歹心。”
“同情?因我额头负伤、散尽钱财?”
“是……也不全是。”郑潼沉吟道。
“那好。倘若你确无恶意,不妨有话直说;否则——”云祈停顿片刻,“恕我实难信你。”
“……”
看着云祈戒备的眼神,郑潼静立许久,忽然道:“‘小王爷’,不知这三个字够不够?”
“唔……”
话音落下,云祈先是一愣,但面上并不惊讶。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不打算再伪装,幽幽道:“果然,枉我处处小心谨慎,却在两日之内就叫人看穿……你是何时发现的?”
“也是适才才敢确定。”郑潼深吸一口气,随即缓缓道来:“其实那日于城门口处,我已发觉公子神色异常、情绪激愤,只是当时并未多想。后来偶遇之时,公子自称鲁地人士,言谈中却不带丝毫乡音,我就有些起疑了。再则,以公子气度举止,显然出身于高门大户,按理说这一路行至京城,怎能没几个仆从相伴,反而吃了那臧差的亏?更叫我不解的是,自公子走后,我左翻右找也寻不到你的衣物,没成想竟在屋后发现了生火的痕迹。若非公子心有顾忌,何必要如此谨小慎微?到了那时,我联想此前种种,便已认定公子与宁王案有关。故而我趁夜又去打听一番,果然问出了吴伯和王府的关系。不过还请公子放心,那位大爷口风甚紧,绝不会泄漏此事。最后嘛,我不妨再猜测一二:既然公子对玉簪极为不舍,为何仍要将其留下?只怕剩余物事更加不可示人吧!”
随着郑潼一点一滴铺展开来,云祈先是沉默不语,随后竟哑然失笑,自嘲道:“呵,或许用不了多久,我便会随父王而去了……”
“小王爷历经浩劫却能安然无恙,说明命不该绝。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公子可不能妄自菲薄啊。”
云祈轻哼一声:“独自苟活,要这‘后福’何用?多谢郑兄未在人前揭穿,如今话已挑明,咱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啊?!且慢,”郑潼急道,“正因我窥出公子破绽、心中忧虑,这才会深夜来寻,公子怎么——”
“很简单,只因你看透了我,我却看不透你。”云祈直视郑潼,逼问道:“郑兄年纪不大却天赋异禀,不但会打猎采药,还出口成章、心思细腻。如此‘能文能武’之人,说他是流民……恐怕太过牵强吧?”
郑潼连连摆手:“嗨,什么能文能武,公子真会夸大其词!不错,我是有些寻常本领,但均是为了求生摸索而出,可不是什么深藏不露。再者说了,假使我真有所图,早将公子献予朝廷岂不更好?何苦要以身犯险陪公子同行?”
“这正是我琢磨不透的。谋逆犯上乃何等大罪,居然有人甘冒杀头之险伴我同行,叫我怎能不起疑心?”
“我——”郑潼苦着脸道,“我真是同情公子遭遇,想助你脱困。”
谁知云祈一撇嘴道:“在下虽说不谙世事,却不至于如此单纯。”
“啧,哎哟……”云祈的态度令郑潼一脸委屈,当下郁闷得来回踱步。“说句难听的,此刻公子如丧家之犬,除了几件值钱物事,我又有何利可图?”
“或许有,但我不自知呢?”
“你——”郑潼一时语塞,点头气道:“好好好,我先前所为都是居心叵测,是存心要利用公子。眼下我嫌麻烦,直接取你项上人头去换赏金,可合公子心意?”
“你——”这下,轮到云祈语塞了。
漆黑的小径上,二人谁也说不动谁,杵在原地僵持起来。
沉默之际,郑潼忽然转过身去,背影有些落寞。
“十三年前,戚都督已随令尊驻防蓟州,俞都督告病不出,是以夷寇卷土重来,进犯闽北各州县。时任总兵抵抗不利,竟与都指挥使、布政使沆瀣一气、虚报战况,致使村中百余性命因‘天灾’、‘海难’丧生,死不瞑目。而亡夫亡母,恰在其中。”
说到此处,郑潼难掩哀色、声音颤抖:“自此之后,我随流民迁徙,历经艰险苟活于世,却无法为拼死抗倭的家乡父老正名。十余年过去,前尘往事还历历在目,我之夙愿却遥遥无期。假使天下四方皆有令尊那般良将,区区倭人又何足挂齿,父母乡邻又何至惨死——哪成想!哪成想忠臣义士被污谋反,酒囊饭袋仍居高堂!试问我心生怜悯、替公子叫冤,有何不妥?!”
郑潼所言情真意切,一时令云祈无言以对,好半天才道:“可、可是,你跟着我,连身家性命都难保全,岂不——”
“那又如何?想我一介草民,来到京城后连达官贵人的院门都进不去,与二品大员间更是隔着天堑鸿沟,要到哪日才能如愿?既然如此,我索性跟着公子,说不定合二人之力尚有转机。何况宁王一案迷雾重重,眼下虽无人敢触霉头,但不代表日后没有!倘若令尊真能沉冤昭雪,还请公子助我一臂之力,叫那狗官付出代价!”
话说到这个份上,云祈实难拒绝,犹豫一番后点头应允。
“郑兄,你我一旦同行,即是性命相连、祸福与共,望你三思而——”
“放心吧,”郑潼一拍大腿,“自从我决定寻你,已将全部家当尽数带出,往后怕是不回来了!你看——”
此刻云祈才注意到,郑潼肩上挎着一个布包,里边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着什么。再看对方忽然转晴的面孔,云祈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错觉,心中一时哭笑不得。
“公子这是什么表情?枉我方才情真意切,公子不会要反悔吧?”
“正有此意……”云祈苦着脸道。
“悔之晚矣!此地不宜久留,走吧!”郑潼一把将云祈拉起,仿佛方才的一幕未曾发生过。“公子觉不觉得……你还有一事未说?”
“啊?”云祈不解道:“何事?”
“再想想。”
“哎呀郑兄,此刻我实在无心玩笑!”
“谁和你玩笑了!”郑潼没好气道:“对不住,我只知宁王世子名唤云庭,至于公子名号,恕我见识浅薄,未曾听过!”
“呃……”云祈一拍脑袋,尴尬道:“在、在下云祈,衣斤祈。”
“哦,”郑潼幽幽道,“再行五里有一处岔路,向西向南均可,公子可有主意?”
“向西。”
“哦?你如此肯定,难道早已规划好路线?”
“没有。”
“哈?”云祈这一答,差点惊掉郑潼下巴。“那、那你为何?”
“说来玄乎得紧,这‘吉位在西’乃是昨日清晨一位道长所赠,我也确实得以在城门脱身。至于后来之事,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道长?哪位道长?”
郑潼一脸茫然,云祈遂将夜宿白云观和那个诡异的梦尽皆复述了一遍,直听得郑潼一惊一乍,大呼不可思议。
“这……这未免太过离奇了吧!也就是说,公子梦中景象,如今都一一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