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里两个孩童还在避雨。
城外一处坡地上,一个白衣书生背着木箱,一手拿着一卷杂家的著作,一手持着一把黄纸伞。书生向城里眺望,绵绵细雨蒙蒙不绝,书生叹了一声继续往城里走去。
骤雨停歇。书生站在陈府门口,甩了甩黄纸伞上的水,把黄纸伞收好装进木箱里,走进府中,直面一面影壁。
一个小厮走了过来,询问道:“先生可是要找什么人吗?”
书生作揖施了一礼,微笑回答:“小生从外乡赶路来,是为了见陈主母一面。”
小厮上下扫视了一眼书生,一身白衣干净,书卷气浓,更有浩然正气凛然,以为是诸子百家之中哪位夫子的得意高徒,便点头领路说道:“我先带你去见我家管事的,先生与他说道说道。”
绕了两道走廊,小厮带着书生来到一间屋子外,小厮轻轻敲了敲门,喊道:“陈老,外乡来的一位先生找主母,我领来你过过眼。”看了书生一眼,施礼离开。
那陈老打开门,清明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浑浊,说道:“原来是位夫子大人,不知见主母有何事啊?”
书生又施以晚辈礼说道:“陈老,我在外游学几年,看见不少事,也学了不少东西,听闻平阳陈氏主母请人来教陈家少爷学礼仪齐家治邦学问,我特意赶来,请陈老引荐一二。”
陈老点点头,转身示意书生随自己去见主母,缓缓转入走廊,问道:“先生大名是?老小儿无甚恶意,只是主母那边……”
书生摆摆手表示自己并无介意,说道:“小生一二,独一无二的一二。”
陈老扭头看着书生,眼神刹时清明,似乎想要从书生身上看出些什么。
书生笑道:“想来是我这名字不太常见,让陈老见笑了。”
陈老晃晃悠悠扭过身继续走,书生紧随其后。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间正屋门前,陈老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进,让书生进去随即离开。一位妇人坐在主位,笑语盈盈问道:“可是诸子百家的夫子?”
书生施礼,回答:“小生阴阳家一二。”
妇人一笑说道:“原来是阴阳家的夫子啊,夫子别问我为何了解外界诸子百家,我也是从外界穿过长城剑河进入剑亭山的,至于我是何方人夫子就不需知道了。”
书生点头,一片安静。
一个红衣孩童开门,迈过门槛,抬头望见白衣书生,怔怔而愣。
书生扭过头,看着红衣小童。
妇人站起来,走到陈东山面前,心疼地抚摸陈东山的小脸,问道:“怎么在外边呆这么久,都被雨淋透了,赶快换件衣裳去。”
陈东山痴望着书生,妇人回头看了一眼书生,说道:“先生,这就是我家小子,陈东山。”
书生见礼说道:“我名一二,道理不太懂,剑术略懂一二。”
陈东山绕开陈主母,走到书生身前,妇人抿抿嘴没说什么。陈东山左右一甩袖袍,双膝跪地,行大礼道:“学生陈东山,叩见先生。”
书生受了这一礼,笔直站立。
时间静止,如一幅画卷,陈氏妇人不再动弹。陈东山爬了爬抱住书生的腿,一脸幽怨道:“先生,恁大一人了,可别说打人就打啊。就算打可别打脸,说出去先生多丢面儿啊。”
书生一二笑眯眯地回了句好的。
陈东山一见先生不打自己了,反而更加不安,揪住一二的袖角不放,说道:“先生啊,你看你恁厉害,天下就属先生学问高道法深,对先生歌功颂德的人恁多,就别跟学生一般计较了吧。”
一二问道:“有多厉害啊?我怎么没见有人对我歌功颂德啊?”
陈东山说道:“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这些不都是评价先生的吗?”
一二没好气地甩了陈东山一袖袍,把他摔得七荤八素说道:“我还没见过谁自己评价自己的。”
陈东山看着一二缓缓坐在堂前的台阶上,便跟着坐在一二旁边。问道:“学生早就知道先生一旦学剑,剑术之高铁定没天下剑客什么事了。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学生转世到这里了?”
一二说道:“你这个烂徒弟死了之后,我就兜兜转转开始讲学,可这世道没多少人愿意坐下来听一个穷酸秀才讲什么道德书,人人风风火火,出门就是江湖庙堂,修仙练武学剑学刀学兵法学诡道学帝王术,没人吃力不讨好去做什么济世的学问,我也算是心灰意冷,想起来似乎我学了剑之后就能卖个艺吃鸡腿,剑术就大成了。剑气就把我带到你这里了。”
陈东山唯一只相信眼前的先生,因为以前跟着先生偷鸡吃自己从来占大份。
一二说道:“你现在外强中干,一身修为在那场裂疆杀虎中耗光了,春秋大业毁了你的本命飞剑,你也就剩下我教你的那些学问了。”
陈东山毫不在意,从袖里掏出来木葫芦喝了一口醇香的米酒故人归,喃喃一句:“故人归啊。”然后看见一二盯着自己的木葫芦五年到无奈问道:“先生高风亮节,别拘泥于狗屁道规,喝一口倍儿香的米酒咋样?”
一二很不客气抢过陈东山手里的葫芦抿了一口,问道:“这酒烈不?”陈东山点点头。没喝过酒的书生一二倒头就睡。陈东山呵呵笑了笑,偏头躺在书生腿上闭目养神。闭目养神的湿透了的红衣少年对着阴影喊了一句出来,一个看不清面容黑袍男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陈东山吓得大叫一声娘啊,缩在一二身后怯怯问道:“我就学江湖上的大侠喊了一句还真有人出来啊。”
那黑袍人似乎一脸黑线,想到你一个大剑仙怎么这么不要脸。然后说道:“在下龙虎山天师座下弟子,见过山师。”
陈东山问道:“大侠可是拦路剪径的,我娘还被定着呢,你要不等她醒过来再说要多少银两?”
龙虎山的天师弟子摆摆手说道:“山师误会了,是我家师父托我带话,五年后春秋大业终结,先秦诸子后世百家包括寒山神君山主掌律,武当大圣,各王朝修仙士武炼士执牛耳者必然会来找剑亭山取四方印章还有山师的佩剑,若是那几位大夫子见到山师认出来了,山师修为尽失必然讨不到什么便宜,山师或可离开剑亭山来龙虎山上,天师府庇护山师。”
陈东山眼睛微眯,庇护?龙虎山本少爷是一定要去的,不过当然不是寻求庇佑,听闻龙虎山上浩然气盛极,酒水也是滋味甚足,本少爷自然是要见识一下的。心里这样想,不过式微的山师大人自然要给个笑脸说道:“谢过老天师了,本少爷……我定然不会辜负天师的好意的,最近这些日子我便会外出游历。”
黑袍人拱手说道:“小道就不打搅山师清梦了,长城剑河森严纵是八楼修士也不能多待恐遭剑雷劫,小道就先行离去了。哦对了,天师还说山师大人离开前一定要去找一找吸江亭里的那个存在。”陈东山心里想着劈死你才好嘴上说着走好。黑袍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退下心想你肯定巴不得老子死无全尸。
忽然有风来。
道人停住脚步看向门外,陈东山缓缓站起来淡然说道:“若你能活着回去,告诉老天师,人心天地龙虎山有黄庭帝王气武当有剑气凛然,唯我独不同,我心有天地,故我天地应无敌。”道人默默记着,没有说话。
一个武将摸样的长髯大汉走了进来,绕过身份尊贵的陈家主母,来到陈东山面前抱拳一礼,又对醉倒在地的一二行了一礼,最后看向那龙虎山的道人,缓缓出声,声如瓮钟:“在下剑河长城第九城池龙城徐飞,道长擅自通过长城,天下四朝百家诸庭有约在先,我等驻守长城看守剑亭山与妖族通道,尔等不可随意跨过,道长可知?”
道人抚掌说道:“我乃天师座下弟子路居山,此次触犯非我所意,还望城守大人理解一二。”
武将城守徐飞眯着眼说道:“不知龙虎山是如何知晓山师所在,除龙城城守,长城帝官和剑河始帝三人以外不应该有任何人知道山师的存在。”
道人摇头说不知,陈东山走到主座上淡然说道:“自然是帝官大人与老天师做了一份买卖,用护卫我几年换来龙虎山数千年繁盛,帝官大人非有害我之意,你不必猜疑。”
徐飞从侧袍里掀开挂着的一把短柴刀与一把长横刀,盯着道人缓缓说道:“你若能抗我五十刀,便既往不咎。”
道人沉默了一会,俯身解开黑袍,露出里面的龙虎山鹤羽道服,先一步来到庭内,右脚向后一划,龙虎山起手式气势如渊如嵉,说道:“城守大人压在第八楼境界和我打,贫道用道法从不花里胡哨,龙虎山道法更是蕴于内法,伤人不见血的勾当,城守大人可要小心了。”。徐飞左手一颤那把短柴刀飞驰而过,在庭院里来去环绕,武夫一把柴刀竟能被徐飞使出修士飞剑的感觉,徐飞右脚一蹬如箭矢一般,如直刀直斩砍进庭院。
徐飞右手忽然拔刀,手中无刀却真气喷涌刀意浩然如海,竟是生生用武道真气凝成刀剑。道人双袖抚挡,鹤羽道服双袖寸寸碎裂,便疾速捏诀用上了龙虎山秘法道术,双手如同法宝拍起无形长刀。若是道人分心一二想来此时就已经尸首两离,原来徐飞此处杀招不在无形长刀的霸道绝伦,而是左手迅疾抽出那把鞘中长刀斜斩而上,刀气锋芒生出阵阵铁蹄战鼓异象。
陈东山来到门前,观看着徐飞的出刀,眼神升出赞美,用刀之人若是出刀之时有异象现出便说明此人刀术已然大成。
道人又捏法诀,手掌碰住长刀,掌与刀之间竟生成了龙虎山的阵法纹路,生生抵住了长刀的斜斩。正是此时,环绕在庭院内的那把柴刀从道人背后直插而过,若是这一刀被砍到实处,道人就算还有保命的手段,纵横在体内的刀气也会让道人实力损失大半。徐飞没有大意,就算是境界高出一筹,又是天时地利人和处,只要是对方没死,那就不能大意,这关乎身家性命,不敢有丝毫大意,要知道龙虎山道士尤其是天师这一脉的强者,人人都至少通晓龙虎山几大道术之一。果不其然,一开始便处于劣势的道士衣衫一振,丝丝雷光从道士衣内透了出来,这是纯净的大道雷法,雷法本就是道家术法最为霸道的道法,更遑论是龙虎山的五雷正法。那把柴刀被撕撕扯扯的雷芒阻断去路,停在了道人的身后约三寸的地方。
一二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门前观战,语气洒然:“徐飞也要拿出看家的手段了。
徐飞大喝一声,那如飞剑似的柴刀挣脱了雷光,旋转震飞向徐飞处。徐飞右手一伸,雪白的短柴刀在右手,漆黑的长刀在左手,两刀碰撞火星四溅,道士路居山双手相护却被震飞嵌进墙壁。徐飞拉刀向前,路居山双手扒住墙壁走了出来,两人隐隐对峙。
路居山作揖礼道:“果然不愧是十楼的武夫龙城城守,天下十二景看了十景,就算把境界压到八楼,我用雷法也自愧不如。”
徐飞笑道:“呵呵。”
路居山气沉丹田,哗啦哗啦摆了几个姿势,然后问道:“大哥,能给条生路不?”
一二在旁边神情古怪,陈东山则是捧腹大笑,笑罢问道:“龙虎山都有谁知道我的事?”
路居山回答道:“只有我和老天师知道。”随即又怕少年不信,两指朝天补充“我发誓啊。”
陈东山来到徐飞身旁,对龙虎山道士路居山说道:“行吧,只要你能挡我一招没死就允许你回去复命。”
路居山眼睛微眯,尽管眼前的小童修为皆失,人心天地又崩碎毫无天地大道可言,身上还无法宝傍身,空有一身八楼的气势,对他这个八楼的龙虎山大修士根本没有丝毫威胁。更别说他还是能抗十楼城守徐飞三刀的强者,尽管徐飞根本没尽全力。
所以一番权衡过后,路居山点了点头,又摆出了那个龙虎山起手式。
陈东山说道:“伊呀哈,真是宗师风范啊。”然后来到路居山面前轻轻碰了他一下,最后说道:“你可以走了。”
路居山转身就跑,一跃而御风而行,晃来晃去。
陈东山远远看着,眼神平静。
徐飞站在陈东山身后,像一个随从;先生一二笑语盈盈站在门前,像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