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因为亲和力的不同。
黑蛮是独立于蛮族的,书院是独立于大山之外的。只是众人皆习以为常。
唯有山外来客因为对比明显而一时诧异。
蛮人以穷山恶水自居,他们不喝山里的生水,据说有害身体的矿物质太多,他们不说水滴石穿,而说“滴水成石”。小雨墨一家觉得山泉清冽可口,解渴解乏,比山外的水香甜太多。书院却从山外带回了净水器,将山泉层层过滤才敢纳入口中。
黑蛮又说山里的湿气太重,又常有瘴气毒气随风流窜,所以又在书院多处安装了空气干燥净化器。
而密室的建立则彻底地将精致的人与粗糙的自然相隔离。这被认为是人定胜天的典型。三伏天清凉三九天温暖,四季如春,舒爽怡人。尤其,将温度控制在22~26度可以大大提高文修的学习效率,而10~15度是入定的最佳环境。
“这简直是作弊!”入定带来的快感妙不可言,一众师生皆有明显的进步,头脑灵光,气力见长。翁教习的威望一时无两,只要她开口就算取代龙院长也不是难事。她真的开口了,然后翁教习变成了翁院长,而龙院长则成了名誉院长。
“原先的密室将作为入定专用,请所有人移驾入定室进行入定修行。另改造建成有飞刀室、弓箭室、文修室以及寝室。并且,不日将有一批新的学员从瓮城来到书院进行交流学习。”翁院长摆足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势,大刀阔斧轰轰烈烈地干起了一桩桩大事。
知止阁中,有一桌三椅,龙院长与雨寒秋墨金兰干坐。大家都很忙,没有喝茶闲聊的功夫。
“小雨墨还有多久上来?”院长忙于修行又过去数月,倒是疏忽了那个可爱的女弟子许久。
“她现在上一趟山其实只要花两个小时,只是她不是很乐意上来,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一般,非要捱到午饭时间才肯露面。”金兰脸上满是无奈和怜爱的笑意,女儿开开心心的状态已经大半年了,没有发作没有病痛,和常人无异。
“听说她没有再进过入定室一次,翁院长的课她也没有再去听,其实这些倒也无妨。但是飞刀与弓箭她总是要选一样的,单纯的上下山已经不足以激发她的蓬勃生机。”龙院长摆明了来意,因为入定式的深刻修行使他于武修一途有了更多的感悟,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希望能传授于人。星耀花在修行上的时间比以前多了许多,但是他现在换了老师,一天到晚在翁院长那里鞍前马后的。而柳絮则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了文修上,打打杀杀非她所喜,她学武原本就是为了被动地防身。如果文化学好了能够出人头地,到时买一套铠甲,比浪费时间在自己不擅长的武道一途,强出不知多少倍。原先她并不看好这暮气沉沉的破旧书院,但是翁院长的所作所为让她看到了希望。
“龙院长,登天梯修建到今天为止就算完工了,我想申请去修缮这书院,让它焕然一新。”雨寒秋突然插嘴道。
“哦,这么快?当然没有问题!书院久经风雨,多残破缺漏,既然翁院长要让它重见天日,那确实需要好好翻修。”院长心中一动,会不会太巧?但转念一想,登天梯本无大用,书院的门面才是当务之急,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小雨墨拔高了一大截,一头秀发如瀑,飘飘扬扬,清新脱俗。她拎着布鞋,一双粉嫩的小脚丫在粗糙的石阶上蹦蹦跳跳,如山间的小鹿。
书院越来越陌生了呢,距离她喜欢的那个远离尘世喧嚣的净土越来越远了。反倒越来越贴近她曾走过见过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
她流连戏蝶翩翩起舞,她毫不介意地蹿进草丛,猫着腰钻来钻去,她在未开发的原始丛林里撒野。她不怕蚊虫,不怕毛绒,总能轻易地避开那些尖刺那些倒钩,她在天地间悠游,无拘无束。
她越发觉得自己有很强大的直觉。某天她小心地从猎户的陷阱里拖出来了一条蛇,银白色,手腕粗。它断成了两节,需要她的帮助才脱离了光滑的陷阱。她跟着缓慢爬行的断蛇找到了一种寒光闪闪的蓝色草叶子,看着它把叶子吃下,然后生下了一条小白蛇。这是一种不吃肉只吃草的蛇!母蛇被她埋进了泥土里,小白蛇则缠绕在她的左腕,首尾相衔,如一个白的发亮的银色手镯。
她拾级而上,仅仅半个小时便走完了剩下的数千台阶,比原先的速度又快了一倍。每个台阶都很窄,只够她的小脚掌完全踏足,成人走在这种山道上就是种煎熬,因为他们的脚跟怎么也无法落到实处,只有大人半个脚掌宽的楼梯呀。这是父母为她量身定做的,所谓物尽其用,不过如此。
“这登天梯已经没必要修得更加的安全,雨墨可以健步如飞,你我也能步履从容,足够用了。我们家门口那些脚手架也要全部拆了,山外来人越来越多,不指望让他们望而生畏,只要给他们多制造一些麻烦别那么容易靠近我们就好。”雨寒秋向妻子解释道。他们的工作其实只完成了一半,只是铺好了石阶而已,扶手呢?栏杆呢?世事难料,变化无常,他们只得相应地作出调整。
“院长,您找我?”小雨墨从父母那里得到消息,便直直地来到入定室找到了龙院长。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就不想理会我这糟老头了?”看到雨墨到来,龙院长心情大好,他玩笑着走出密室,跟在小姑娘的后面,好奇她要找个什么地方聊天。
尊经阁外新月湖畔,亭台楼阁长廊曲径,基本还是过去的样子,夜里没有通明的灯火,白天没有以记录为名的监视。这是小雨墨来得越来越多的地方。可惜也少了往日晨光里的朗朗读书声,也见不到男男女女羞涩漫步同游的身影。浪漫的文修不知不觉就少了起来,书院竟在武道一途渐行渐远!黑蛮的体内流淌着的果然还是战斗的血液。
“都沾了灰尘结了蛛网了。”这本是书院最幽静的地方,安静地读书安静地思考安静地相恋,可惜众人有了更好的选择,再不像过去那般悠闲,忙忙碌碌成了新的日常。有目标有奔头有竞争有挑战的快节奏生活无可避免地在人们心底扎根。龙院长也只是轻微地感慨了一下下。
“这里还算干净,除了知止阁外,这里是书院是最凉爽,最舒服的地方。”小雨墨轻巧地趴在畅春亭的栏杆上,乌黑的大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湖里的倒影,煞是可爱。她那红黄蓝白黑的五色蛮人服饰已不再穿,虽还是家织布的材质,却没有染色,通体素色,自然和谐,百看不厌。“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院长不由止住脚步,口中喃喃自语,“年轻可真好!”
“院长,我想学弓箭。”雨墨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她力气不够,扔飞刀那是万万不行的,就算长大后,她的力气也不可能凌驾于万万千千的男同胞之上。万一面对一身铠甲,再多的飞刀也是无用。
“没有问题!”院长很满意女孩的选择,无论是攻击的范围还是攻击的力度,弓箭都强出飞刀太多。以雨墨测试出的20公斤的超低攻击力,飞刀都甩不出几米,被人徒手接飞刀的画面不由自主地浮现眼前,那可要不得。
“但是我不想去弓箭室练习。”
“为什么?里面的弹道设计别出心裁,每一寸的进步都明明白白,而且气候宜人,绝不可能出现汗流浃背的糟心情况。最关键的是,在那里你会变得更加的冷静更加的专注,这可是事半功倍的良心之作。”院长有些无奈,“你这山间的精灵,可能一时不太适应这源自机械帝国的高级器具,但是你终究要融入其中的。”
“我不想,我不要,我不学。”童声宛若天籁,让院长哭笑不得。
“好好好,都随你。你选择一个地方,我来教你。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等那批新的学员到来,翁院长很可能会严肃纪律,到时你就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就在知止阁吧!如果能在我家最好,可是你很忙没时间下山。”小雨墨也认真地作了妥协。
“这书院真有那么不堪?你就这么排斥?”院长捋了捋胡须,他是真的不解。
雨墨蹦蹦跳跳地往知止阁跑去,那里的僻静比这湖畔更甚。院长也不责怪,他知道她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不愿在弓箭室练箭,就不能动用书院的训练弓。这是我的私人收藏,比书院最轻的25磅弓还轻几分,它是一把猎弓,三支箭都开了锋,但是未见过血。”院长轻轻地抚摸着弓身,似在缅怀往事,“相处这么久还未送你礼物,这弓箭就送你了,希望你用着顺手。你也不要再院长院长地叫了,称呼老师不行吗?”
“老师,您教我吧。”小雨墨喜滋滋地抱着弓箭。
老师将站位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脱弦放松的流程讲了一遍,又再三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便让她自己去玩了。射箭这种技艺,只要不伤人,只要姿势正确,多练即可。所谓百发百中,不过手熟。
老师离开,她也闪人。小雨墨没有在书院放过一箭。她直接转身下了山,回到了蘑菇峰,请父亲做了些木头靶子,就咻咻咻地玩了起来。
她的生活依旧简单,登天梯上风雨无阻,每天都要上山下山的走个一两遍。只是她的足迹慢慢止步于知止阁,翁院长带来的各类器具渐渐地布满了整个书院,只有这知止阁因为靠近悬崖不打算对外开放才保留着原貌。她的身影从书院消失了。
弓箭给她打开了一扇门。她的注意力从己身扩散到远方,她不再局限于自身的一举一动,而是开始留心空气的阻力,风的流动,还有乘风御箭的自由。如果能像箭一般在空中穿梭该多好?如果能像飞鸟一般在天空自在翱翔该是多么的幸福?!
她们家的晚饭总是很早,太阳落山就是开饭的时间,因为雨墨拒绝了父亲从书院拉线装灯的提议。每个夜晚就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可以照明,但是山间有清风天空有明月,不孤单也不黑暗。她还有一条吃素的小白蛇可以做伴。
入定的修行从来不曾停止,她并未强求什么,一切自然而然,每天入定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不觉中入定竟成了生活的常态。她在入定中陷入沉睡,又在入定中泼沙作画,登天梯时入定,入定于离弦之箭。
为什么要入定?为什么要将思绪敛起?为什么要将己身融入天地自然?小雨墨从不思考这些问题,她也没有执着于进步这种东西。她纯粹觉得好玩觉得快乐。她甚至不执着于守住那种快乐或者想方设法去延长。她从来没有为入定而入定。
又是数月过去,天已微凉。
一个很寻常的日子,她没有任何准备的就一头栽进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阳光灿烂,她在门前最温暖的地方摆弄着溪沙卵石,时不时地射上两箭。挽弓搭箭,毫无滞涩,一箭接一箭,行云流水。至于准头力道,她可不在乎。她只是开心地玩耍。蓦地她感觉天地间变了颜色,一副生动柔美的画卷在周身缓缓铺开。
她“看到了”徐徐拂面的凉爽清风,波浪般涌现的和熙阳光,沁人心脾的花草清香泥土芬芳,还有数不尽的细微小生命在嘻哈游荡,有的呆头呆脑,有的慵懒舒缓,也有的灵活好动活蹦乱跳,让人心生亲近,好惬意好和谐。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无数不同颜色和形态的小家伙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她有些慌张地吐气,又一群小家伙逃命似地滚了出来。
她笑了。毫不紧张,也没有一丝怕意。她张开嘴巴,夸张地呼吸起来,看着小家伙们进进出出,好不忙碌。
她玩着笑着,慢慢就察觉到吸入的与呼出的并不一样。吸入的多了一些生机,而呼出的则多了些灰败。她不由地凝视己身。
此地是此间最光明最热烈的所在,而她可能是此间最污浊腐败的存在。她“看到”体表有零散的阴冷恶心的只露出小半身子的灰色小虫子在打着瞌睡,一端深深地牢牢地嵌进肉里,似与她长成为一体。干净清新的空气从口鼻间吸入在体内绕了一圈再被呼出时,真的带走了污浊!这就是那些根深蒂固的寒毒吧。
她的冥想得到了证实,她的入定更加地深刻与轻松。
灿烂的阳光如波似浪,携带着无尽暖意前赴后继地冲向饱含吞噬腐败死亡气息的寒毒,这便是日光浴的真相吗?可是似乎并无大用,它们只是睡着了而已。
然而她的直觉告诉她阳光是寒毒的敌人,如果不起作用,只能是因为阳光还不够浓烈。
“我需要更多的阳光,更多的温暖!”她心中生出念想,意识很自然地缠绕住热浪,想要把它们搬了进来,奈何纹丝不动。
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万物沉睡。而寒毒纷纷苏醒,振奋起精神开始发威,它们在体内串联肆虐,四处攻城掠地。没有阳光可以帮助,夜色竟然是寒毒的帮凶。她冷得打颤!又有些昏昏沉沉。或许她比往日更加敏感,难道是寒毒发现了她的变化?来势汹汹,气焰滔天。
她无可奈何,有些不知所措。求生的本能让她在夜里爆发了庞大的生机,她感觉无边的生机无中生有般地冒出,一股脑地倾入寒毒里,化为它们的口粮。直到天边鱼肚白,寒毒才鸣金收鼓,大部分陷入了沉睡。这是一群昼伏夜出的家伙?
紫气东来。早晨的阳光没有温度,带不来热意。但是却夹杂了很多的紫色的火苗,或者说火苗中带着紫意。阳光的照耀下,那些灰色小虫噤若寒蝉瑟瑟发抖,顷刻间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消失在熊熊燃烧的紫色火焰中,似从未出现过!可惜只有短短半个时辰,杯水车薪而已。很快紫意敛去,火苗消失不见,只有轻柔的波浪不知疲倦地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