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区别对待的人总渴望被一视同仁。一个久病之人最期盼的莫过于恢复为一个正常人,她不希望总是被怜悯被同情被小心呵护,哪怕那是浓浓的爱,那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爱。
或许一开始小雨墨并未意识到这些,但是当没有医生围着她做没完没了的检查,不用再一勺一勺地喝掉那难以下咽的苦口良药,不用再被细针插入头皮输入那增强免疫力的药剂,当她注意到似乎没有人把她看成一个病人时,她便有些喜欢这个书院了。
她不想被人关注,她觉得一个人自己玩挺好,她希望大家忽略她,别人看她时的冷漠让她如释重负。她也不想看到父母眼里的心痛和焦急,这总是在不断地提醒她自己病得不轻。
拂晓书院已经被外人遗忘了,太久太久没有黑蛮之外的人士上山。所以它的外在便没有人去修缮,任它衰老任它破败。
但它毕竟老而不死,百足之虫尚死而不僵,何况还有二十几个年轻和年幼的学子活跃其间,更难得的是他们没有任何拖累,没有任何负担,他们有着得天独厚的简单的纯粹的学习氛围。
入蛮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至理名言。除了发誓“生为黑蛮死亦为黑蛮”的这种口头仪式,寒秋、金兰夫妇选择了一份工作~修建登天梯。他们需要展现应有的价值并由此表露出相匹配的心迹。
他们寻找书院的那条上山路很长很绕有时也很陡,被称为“好汉坡”,那是一代代蛮人披荆斩棘伐木挑石一点一点铺就而成,弯弯曲曲盘旋若蛇,硬是将陡峭变得缓和,让双手攀爬变成拾级而上,将危险的心跳游戏转化成耐力的角逐。奈何天长地久人迹罕至,不少地段已不复有路,苔藓灌木丛藤蔓杂树蜂拥而起。原本龙院长是打算安排他们去把原路给清理出来,这种工作,本来就是表明态度的意味胜过于实用。
只是小雨墨不愿意留宿书院,她似乎有些排斥,不知是排斥教习还是学姐学长们亦或者是其他,她的父母也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哪怕院长一再承诺特别关照。
登天梯位于书院内的一间名为知止阁的独立院落里,那是一条上下山的捷径。从千柱峰到拂晓书院,走好汉坡需要数日,而经由登天梯只是9999个台阶。雨寒秋重实用,墨金兰也不屑为那徒表态度的故作忙碌。何况他们的新家坐落在蘑菇峰,那是直上直下,比这登天梯犹有过之,虽然才999个台阶。
小雨墨入学没有问题,虽然她错过了开学的日期很久。
书院外有些不堪,但内里却赏心悦目,有亭台楼阁环绕,有长廊曲径通幽,还有个人工开凿的湖泊,弯弯的月芽形,故名新月湖,一架拱形石桥通往湖心的小岛,岛上是一幢三层的木楼名尊经阁。三层收藏有许多的古籍,多是孤本收藏,外界估计再也难寻。二层是幼学帝国当今的考试用书,那是一套全然不同于三层藏书的知识体系。
一层用来授课与聚会,可坐五十余人,所有学员加文武教习依次列坐,依旧空旷非常。
“雨墨新来,大家多些关照。”翁教习是个微胖微黑额头很宽眼镜很厚的短发中年妇女,她一人包揽了所有的文修课,包括通用语、算术、地理、历史、思想品德和器识通论,全由她安排。她高调宣称自己是新帝国的深情拥戴者,是新楚文化的真正的追随者,所以她的课堂与山外流行的新式学堂无异。“黑蛮注定成为历史,蛮人再无翻身为主的可能,所以积极主动地融入楚人的圈子,与新的王朝携手并肩,才是正道。”这是她的有些大逆不道的高调言论,大部分师生都深以为然。
翁教习受人敬服,不是全凭三寸不烂之舌,而是她确实带来了改变带来了希望。她从山外引进先进的教学设备,所有的文修课程尽收其中,只需要她在一旁做些补充性的解释即可。如此一来,整个书院便只需她一人教授,其他文修教习自觉无趣,或退居二线帮她打打下手或隐于幕后不闻不问或干脆辞职不干了。
这不是最重要的。那一天,她穿了一套名为凡人铠的铠甲出现在演武场,挑战所有人!她只是站着不动,便让所有的飞刀和弓箭黯然失色。而她一旦动起手来,竟横扫了一众武修教习,直到龙院长亲自出手,也才斗了个旗鼓相当。要知道院长可是修行了一甲子,而翁教习确确实实只是一个穿了身铠甲的普通妇女。
自此书院内的文修扬眉吐气而武修却真正进入了真空时代。若有外人知晓以打打杀杀为己任的黑蛮竟安安静静地在背书在为山外的考试作准备,估计打死也是不信的。
拂晓书院一直有着双重身份,既然是书院自然要教书育人,而作为黑蛮的聚集地那舞刀弄箭就是生活的日常。
幼学帝国向来重文治,禁刀枪恰是它的背面。哪怕黑蛮是特例,然大势所趋人心思动,书院修文的氛围从来不弱,即使一度弱于武修也一直比昨天的文修强。而武修虽主导了数百年却一路式微,渐渐走到了末路。不止书院内如此,不止大山里如此。
言归正传,被翁教习如此一闹腾,武修教习也走了个空,只剩龙院长独木难支。愿意修武的学员也只剩两名,练飞刀的星耀与修弓箭的柳絮,而他们也只是辅修武主学文。
小雨墨认真地聆听过翁教习的课,那是一次历史课。关于历史她的母亲讲过许多,有辉煌有荣耀,有英雄侠士有文人墨客,有百家争鸣有山水田园,皆令人神往。也有衰败有颓废,有昏君无能有佞臣当道,有焚书坑儒有民不聊生,让人扼腕叹息。而从翁教习嘴里吐出,前辈先贤不值一提,帝王将相劣迹斑斑,历史一直在黑暗中演进,直到如今才真正有了光明,当今世道便是恒古未有的最好,比今天好的只能是未来。她不喜欢这样子的历史。
小雨墨人小见识却不少,所以她就天天跟在龙院长的身后,坚定不移地修武,不修文。当然,龙院长肯定不会让自己的嫡传学生成为目不识丁的粗陋之人,修武的同时也从未松懈各种知识的传授。
龙院长有些感慨,到了他这个年纪应该看开一些,他也自认已经很自在很无所谓了,但是小雨墨的出现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不是土生土长的蛮人,他的父辈也是楚人蛮化而来,一个普通文官得罪权贵被流放的故事。深谙历史通晓世故的他不愿出山不想入仕途,修武便是理所当然。他的飞刀与弓箭达到瓶颈十几年,不得寸进。年事一高,随时放弃都有可能。这种心思与他前面两个弟子别无二致,所有他不去苛责,他们想学他自会倾囊相授。
雨墨在书院内无法入定,这和他一样,很正常。但是她在蘑菇峰的家里却可以很轻松的入定。而且她在上下登天梯的时候竟然也可以进入入定的状态。这就是天赋异禀了。要知道入定需要静坐,运动可是大忌。
唯独在书院里不行。这就不对了。他变得很不甘心起来,他修养着实不错,但内心深处的焦躁不安却让他疑神疑鬼。他务必要搞清楚所有的一切。
龙院长会同几位老友明里暗里给小女孩做过诊断,没有让雨墨发现。
“药石无效应该是真的。那帮眼里只有钱的混账给她注入了太多的抗生素,没想到却把这变异的寒毒喂得奇强无比。”
“而且那帮混蛋还嘱咐她每天多睡,殊不知每多睡一次,寒毒就变强几分。她年龄还小,生机勃勃,尚能与病魔一争短长。但病魔与日俱增,生机的壮大又没有立竿见影的法门,只能靠着勤修苦练,日夜不辍。很大的概率是,终有一天平衡会被打破,寒毒会压过她的生机,那一刻便是她的结局。”龙院长将这些诊断的结论完整地告知于雨墨的父母。
“我原本担心她每天这么爬上爬下伤了膝盖,听您这么一讲,我们便再无疑虑,就让她每天攀爬个七八个小时吧。这登天梯向阳,日照充足,她很喜欢。”雨寒秋语气平淡,如话家常。
“院长,可有什么方法可以减少膝盖的损伤?每天锻炼这么长时间我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是否可以泡一些药浴去缓解肌肉的酸痛?”墨金兰却有种饮鸩止渴的感觉,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些完善。
“入定即可!小雨墨竟然可以在攀爬的时候入定,就说明她能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于攀爬这个举动。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的思绪都能被她感知到,更重要的是,她专注于她的每一个动作,没有机械没有僵硬没有茫然。所以根本就不会有损伤。正常人大部分的活动都流于记忆,当新鲜感消失,就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重复再重复,身子像生锈了一般不再鲜活不再灵动,自然就磨损的厉害。譬如我们的眼睛,当有兴趣追随,看再多的东西也不会伤眼。但如果是毫无兴致的迫不得已或者是为养家糊口的麻木地过度使用,双眼很快就坏掉了。”龙院长看着墨金兰的眼镜有感而发。
“您是对的。”金兰是过来人,很清楚自己的眼睛是怎么坏掉的。
“至于药浴之类的,就不要去想了,以她现在的抗药性,不是虎狼猛药都无效。最好就是烧开后的水放到合适的温度让她去泡个热水澡。”其实院长担心的是更多的药物会再次刺激寒毒进一步成长。
从此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雨墨的功课就只有一个,上山四个小时,下山四个小时。院长只是教了她如何入定。采用腹式呼吸法,深深地吸气,久久地憋气,再冥想一下吸入肺腑的纯净的空气在体内游走将污秽清洗之后再缓缓吐出。冥想着身体轻盈心思空灵。真正进入状态后就会感觉到呼吸变得细微悠长,脑海也不再生出杂念而显得更加的单纯与专注,有舒服与快乐在心内滋生。
古话说修行要趁早,古人诚不我欺。或许孩童见少识窄,脑中的念头本来也少,加上生命鲜活心思通透,与天地自然的契合度为一生中最高,正是修行的黄金时段。往往那种越是懂事越是早熟的孩子越是磕磕跘跘。
雨墨不在书院内入定,她说“书院里不干净,灼热难耐,干扰重重。”这让院长困惑与头疼,因为女孩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阳光充足空气清新泉水清冽,哪里不干净了?
院长陪着雨墨一起爬登天梯,玩了几天累趴了,他杂念太多,腿脚不够活泼,再玩下去就要站不起来了。他有幸被邀请去蘑菇峰做客,但除了啧啧称奇外也没有别的收获。他不明白为什么小雨墨就能轻易入定。
他又认真地去观察星耀与柳絮的状况,甚至拉下脸来求着翁教习安排更多的学员来进行入定的修行。
没想到最积极的居然是翁教习本人,她说那身铠甲可增幅一倍的力量速度和50%的感知与反应。她出现在演武场时已经在台下苦练过几个月,没想到竟被赤手空拳花甲之年的老院长逼成平手,而且她直觉院长未尽全力。这让她一直念念不忘,但是她来书院的时间不长,又将书院的武修得罪的狠了,还要维持她那文修与时俱进的人设,所以她犹豫不决了好久,没想到院长却能放下身段去求她。她怎么能错过送上门来的机会?怎能再端着架子?
不过翁教习不是空着手来的,她带来了精确的测力器,可以测试出拳脚飞刀的攻击力,时刻监控成长与退步。这让学员们趋之若鹜,而最沉迷的却是那帮羞愧难当甩手不干的原武修教习。文修有考试有选拔,每一个进步都可以见证。而武修一直没有详细的标准,几块测试力量的大石头也太过粗糙,练好练孬连自己都不清楚,看不到进步最磨人兴趣爱好。慢慢地就无人问津了。
最重要的是,她建了一间密室,可控制温度水分空气比例等等,可监控心跳呼吸,也就是说在这个房间里的入定修行不再玄之又玄,而是变得正常普通,可以量化,可以比较。入定有深浅,入定的时间有长有短。而且室外酷热难当里面却清凉一夏,哪怕只是进去贪凉也心满意足。龙院长成了里面的常客,他需要更了解自己一些。
翁院长又凭一己之力,将武修从消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她的声望与日俱增!
温度似乎最为重要,当温度降到一定的程度,入定变得简单了许多,几乎所有的人都能进入那种状态,除了小雨墨。她不愿意进去,她怕冷。就算温度调得很高,她也坐立不安,不断吵着要出来。龙院长在密室里终于成功地入定了,他推测应该是低温延缓了杂念的诞生。他的瓶颈松动了,他不用再混吃等死。他将所有的困惑压在心底,专注于修行,无暇他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