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越是弱小的族群就越是团结，越是强大则内耗就越厉害。
幼学帝国传承四五千年，歌舞升平的和平岁月与兵荒马乱的战火连绵相交织，但始终是楚人当政，从无例外。直到最近五百年间蛮人才窃得两次权柄，第一次不过二世而亡才短短数十年，故世人又多谓之侥幸。在整个帝国，蛮族人口只占5%，而楚人占了95%。蛮人当权数百年，便以团结著称。只是权力趋于腐败，绝对的权力驱人堕入绝对的腐败。加上人口倒悬，终又丢了权柄。
现今恰逢楚人复国初始，他们似乎有了全新的领悟、迥异于过往的追求，一切旧习俗旧文化旧观念被弃之如敝履，无数新规矩新制度新思想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又有国仇家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各种假公济私各种秋后算账各种借刀杀人。到处是乌烟瘴气，动荡不安。相较于轰轰烈烈光明正大的战争年代，黎民百姓实未脱离水深火热多少，甚至尤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楚蛮订立新的和平协议，一切奚如前朝，只要蛮人安分守己，便既往不咎。但协议这种东西，向来就是用来约束君子的，唯有协议背后的势力才能震慑小人。所以蛮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谨慎，他们本能抗拒新朝也抗拒新人，此时想要入蛮还真不是时候。尤其雨寒秋一家还是在逃的帝国通缉犯。
“我们不是楚人的下属，将你们逮捕引渡不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们也不屑去做那讨好之事。你们所犯的滔天罪行在我们这里又恰是喜闻乐见欢欣鼓舞的扶危济难，但我们也没有义务为你们鸣屈申冤。你们回去吧，小心不要惹是生非！虽然大山挡住了战火的蔓延，但从皇族被贬为庶民还是令人不爽的，仇恨不满报复无处不在，只言片语可能就是导火索。我们也不会把你们赶出大山，你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我们也没必要行那赶尽杀绝之事。”
他们终于找到了话事人，人很好，态度温和，就是不给开门。
“若非走投无路，我们也不会往大山里钻。孩子身患痼疾，楚医判为绝症，但蛮医素有另辟蹊径之美誉，我们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墨金兰明白，其实谈判这样事情，女人、孩子、疾病天生就有优势。
“无论楚蛮，孩子都是无辜的。去拂晓书院问问黑蛮吧，如果他们也不留人，你们还是另请高明。送你们一句话，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如果没人接纳，一年半载或许还撑得住，再久一些，怕是会和野人无异。”他们多少获得了指引和希望。
黑蛮是个独特的群体，很容易就可以打听到。他们人数不多，约占蛮人1%的比例，这大山里也就数百黑蛮。他们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守卫黎国的蛮族。他们的日常是教习杀人之法，苦练飞刀与弓箭。他们不参与生产，不参与社交，不与其他蛮人发生交集，也不会踏出大山半步。他们的一切都由蛮王直接安排，享有着持刀带枪的自由。并且他们不禁近亲结婚，内部通婚很是频繁。
只是承平日久，蛮人当政时，他们无所事事，楚人复国，没有打进山里，也承诺了和平共享。至少黎国的黑蛮怕是闲到发霉生锈了。一代代人对着空气对着假人木桩舞刀弄箭，满腔热情早化为满腹牢骚。更有甚者，苦练出一身好本领，却无用武之地，最终含恨而终。
黎国虽号国，其实不过帝国一边陲行省，里面也没有更明细的划分。辖区大到无边无际，反正都是天生地养没人想要的地段，人口却少到粒粒珠玑，若分散开就是沧海一粟，所以他们多群居。没有足够多的平地修建屋舍，就凿洞穴搭脚楼，挖空心思挤到一起。
黑蛮在辖区内无敌手，可是毒气湿气瘴气密布，猛兽凶禽时有出没，一旦失足便无生路。故而若无必要，他们也不愿下山，绝大部分时光都窝在那拂晓书院，过着人称醉生梦死的日子。
一山又一山，小雨墨一家往最高处攀爬而上。那是绝巅，周围再无他山可以比肩，除了来路便无归途。山巅矗立着一座书院名拂晓，此处是最早看到太阳升起的地方。曾几何时，蛮人以入书院求学为荣光。能独自攀登那数万高低不平宽窄不一的台阶，那是好汉的当然之举，甚至一度被视为自证之路。
一路走一路指点，明里暗里都有人指指点点。前朝楚人入蛮，因为他们是皇族，至少是皇族的远亲，攀荣附贵乃人之常情，倒也说得过去。而今楚人当朝却留不住楚人，可见外面的所谓花花世界却也免不了民不聊生的境况。
“他们的眼神让人不舒服。”墨金兰打破沉默，她其实是注意到寒秋背上雨墨那好奇的眼神，才有此一问。有些事情他们大人心知肚明，就算不明所以也不愿多去追究，不明所以的事见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但孩子不同。
“别在意。楚蛮有别，他们好奇也好，警惕也罢，都属正常。”男子走得很坦然，他走村串户有些时日，被围观都习惯了。
“他们似乎在怕什么？又好像是嫌弃我们？”女子看得仔细真切。她其实很不想与人打交道，无论是哪里的人，还是一家人安安静静地自在。可惜世事难料、十之八九不能如愿，就算是人烟再怎么稀少，终究也是躲不开所有的目光，何况他们还有求于人。
“嗯？的确与往日有些不同。我想这可能与黑蛮的历史有关。帝国禁刀枪由来已久，听说创始于蛮族的二世王朝～流沙王朝，后来者无论楚蛮皆沿袭旧制，竟愈演愈烈，于前朝、清风王朝达到鼎盛，新朝更是登上了前无古人的巅峰。如果刀枪在手，那点蛮人怎么也不可能是楚人的对手的。但是自始至终，黑蛮例外，他们竟能独立于朝廷之外，得蛮人纵容楚人姑息。无论旧式冷兵器还是新发明的火器，火铳枪炮弓箭飞刀，只要他们能入手的都可以在人前展现，只是不能出了黎国的地界。如此想来，我们要入黑蛮，他们自然有些敬畏。至于这厌恶嫌弃，一是我们楚人的身份，二来可能黑蛮确实不堪。”资料有限，雨寒秋只能大概做些揣测。
“羊群里养了些狼狗，羊就会怕。若是狼狗不那么守规矩，引起羊群的厌恶嫌弃甚至仇恨也不是稀奇事。”金兰看着小雨墨，想解释得更形象些。
从日升爬到月落，再从月升到日落，一路歇一路行一路睡，倒和他们经历的逃亡生涯有些类似。随身携带的土豆玉米，味道不佳却足以饱腹，再摘些野果煮些鸟蛋也够应付小女孩的小肚子。
某个清晨，他们成了拂晓书院第一批看日出的山客，或许整个黎国最早赏日出的也就是这一家三口。
书院纯土木建筑，古朴庄重，气势恢宏，有振翅欲飞之相，扑面而来的是历史的厚重与沧桑，令人心生佩服与憧憬。蛮人能统御八方六合三百余年，非等到内部腐朽堕落才轰然倒塌，果然有它的道理。据寒秋观察，这崇山峻岭，树木以千万计，但真正成材的却极为稀缺。尤其这山巅的山巅，一览众山小是真的骄傲，可要就近找到几根凑合用的木头，更是难上加难。书院自然不可能凑合，一柱一梁，都有讲究。再看这满眼斑驳似漆非漆的东西，也要到数千里外的另一座大山深处挖出提炼。可以想见，前辈的雄心万丈和彼时的盛况空前。
可惜后人无能。雕梁画栋已模糊黯淡，不知讲了些什么故事或道理。落叶成堆，蛛网密布，阵阵腐木败叶的气息钻入鼻孔令人皱眉不止。
若不细看，拂晓书院这四个大字都看不真切。先人并未将字迹刻进横梁，而是雕在木头表面，涂抹以金色，更显金碧辉煌。然年深日久，日晒雨淋，风吹雪埋，金色残退，字形不彰，甚至有些凸起也失去了踪影，笔画间便不那么连贯。若非预先知晓拂晓二字，怕是认错也不无可能。
大块头一屁股坐下，没有形象地歇起脚来，他是人高马大体格健硕，但也脱离不了凡夫俗子的范畴，较寻常人就多了几十斤气力而已。他叹息地看着可远观不可细看、老旧破败的书院，有些失落有些无奈，蓦然就生出了疲惫。女子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回首远眺，没有期望便生不出失望的情绪。来路已隐去不见，代之以云蒸霞蔚，山雾缭绕。往下看去，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瑰丽壮观，美不胜收。自古名山僧占尽，这书院倒也选了块好地。
小雨墨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冉冉升起的红日，她觉得温暖亲切，只要阳光照耀，无论晓光还是余晖，她自喜悦翩然。
除了时不时的病痛，除了突如其来的困顿，她其实过得很幸福。被爱的人总是更容易感受到快乐。父母逃亡的一路于她更像是行万里路般的游历，没人要她学习也没人教她，她只是本能地睁大了眼，竖起了耳，风声雨声吵闹声尽入耳中，风景习俗人物全看在眼里。
这绝巅之行，她也是游山玩水了一路。他们再也不用赶时间，没有人拿着鞭子监工，没有建筑需要赶进度，没有刺绣需要赶货期，况且前路终是渺茫，走快行慢有何打紧。小女孩要自己走自己爬，父母就任她胡闹。等她睡着了，大人才放开步子阔步前行。所以她驻足赏过新奇的花，寻声觅过清冽的泉，甚至有空在几个闪亮的小溪里戏水。她玩了个饱，吃得也好，睡得也香。她越加的神采奕奕，快活得像只小鸟。父母不知她还有多少日子，只希望她每一天每一秒都能笑靥如花。
小雨墨一行远道而来，无论求学求医亦或是求收留，都是稀客，不该怠慢。这是书院该有的气度，不管别人怎么看，但自己不能看轻了自己，否则就真走到了尽头。
估摸着几人休息得差不多，便有一老者从书院走出，他鹤发童颜，着古典楚服，宽衣大袖，飘逸如仙。来者既是楚人，所谓主随客便，他就端着盛装出来一会。
墨金兰慌张地率先站起，她的眼里堆满了震撼与感动！在山外，帝国最光耀千古的文章典籍都被付之一炬，何况这种象征意味如此明显的古风衣物。她激动得浑身发抖，不能言语。
雨寒秋不能感同身受，但他看出是迥异与今人的服饰拨动了妻子的心弦，他尊重也理解。这是文化与传承，这是久远的煌煌盛世留在这个世间的印记引发了共鸣。除了雨墨的病痛，金兰少有的失态了。
“鄙人姓龙，拂晓书院院长，欢迎各位的到来。”老者捋了捋垂落胸前的长须，语气温和，目光却不由地凝重了起来。眼前失态的女子用无名指拨开了遮目的刘海，露出一个醒目而丑陋的“九”字。她此时情急无法开口，却用这种方式倾倒出千言万语。
“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孩子，辛苦了。从今天起，拂晓书院就是你们的家，敢为你们遮风挡雨。”龙院长收起了满腹官样文章，也打消了下马威刁难的念头，更无心思施展层层考验欲拒还迎的伎俩。书香世家被贬到连娼妓也不如的地步，蛮族先人干过这事，但只是开了个头，没想到却在新朝被发扬光大。据他所知，被刺“九”字的读书人，她身后的家族必有过人之处，或许德高望重，或许出过文杰文豪，甚至引领过时代独领过风骚。她们吃过的苦头已经足够多，没必要再无端设难寒了人心。
“院长，请救救我们的孩子。”金兰清楚初次见面就冒昧请求很无礼，但她不管，缓过气来张口便是请求。她是很想和院长聊聊他们这些读书人的遭遇，也很好奇这个书院的本事，外面喊打喊杀为何在这里竟能风平浪静。但女儿的生命高于一切。
“无妨。”院长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认真地看向正陶醉在晨曦中的小女孩。山风徐徐，女孩却纹丝不动。她一头寸发，露出头皮上的疤痕，这是楚医输液的痕迹。她身上的衣裤很有蛮族风格，呈红黄蓝白黑五色，颜色都很淡，且布料单一，纯粹是数层染色后的家织土布的叠加，然阵脚细密又兼雕花绣鸟，这针线活很不错，也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只是衣物虽合身却有些不合时。此时早已入夏，就算天高云淡温度较山脚低一些，正常孩童也不至于穿得如此厚实。
他走前两步，蹲下身，仔细打量起来。女孩转过头，有些诧异得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很大，乌黑发亮，清澈见底。她露出浅浅的酒窝，柔柔一笑，然后又转回去，依旧凝望着那旭日东升。
老者不由跟随着女孩的视线，看着这越爬越高由红转黄日气见长的大圆盘有何特别，还是和往常一样，除了刺眼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他收回视线，再次端详起来。小女孩皮肤黝黑，异于常人。只是这黑里透着股不易察觉的青色。
“朝阳虽艳，久看也伤眼。”龙院长和蔼可亲。
闻言，雨墨乖巧地闭上双眼。她不由张开双臂，微仰起下巴，深深地呼吸着和着阳光味道的山气。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浸，体验着晨风环绕，暖意熏人，她有些醉了，睡眼朦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