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小时前,薛琛还未认识李渐白,他不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人心里装着的那些事与他如此的相似,而现在,他正在和这位“天涯沦落人”同席吃饭。
“小白,你喝不喝酒?我觉得这顿晚饭需要一点酒才能再继续进行下去。”
李渐白头摇得像拨浪鼓,态度十分坚决,似乎有点嫌弃薛琛这种唆使未成年人喝酒的做法。
“好吧,那我自己喝。”
薛琛问老板娘要了一瓶啤酒,将瓶口对准了桌角往上面一磕,开盖的动作熟练老辣。
“你和我说说,那李家的都是你什么人啊?”
“我姥爷姥姥,还有舅舅和舅妈。”李渐白解释道。
薛琛又问了几句,李渐白似乎有点不耐烦,一直在偷瞄手腕上的表,最后终于忍不住倏地站起来,对薛琛略微欠身。
“对不起,我要回家复习功课了,你慢慢吃。”
李渐白走得飞快,恨不得插翅而飞,薛琛哼哼了两声,拎着酒瓶目送李渐白离开。
今天乃是周五,他见到这个叛逆少年时,对方明明在郊外游荡,这只能说明李渐白旷了一天的课,一个旷课的少年会在星期五晚上复习功课?打死他都不信。
薛琛独自喝着酒,目光在街市上流转,忽得在重叠的人影之中感受到了一股针刺般的视线,有了先前的经验,他已经完全熟悉这视线了,不用刻意去寻找便知道这视线源自李玄京。
薛琛眼波流转,双目在人潮之中锁定了那个穿着黑衣的蒙面男子,李玄京亦是环抱着双手紧盯着他。
薛琛借着酒劲,略抬下颌,对着李玄京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跟上自己,动作有点挑衅的意味。随后他放下酒瓶起身,往人烟稀少的街巷走去,李玄京果真跟上了他。
薛琛在一处上了锁的铁门前止步,市井嘈杂之声已在他身后敛去,蒙面大侠李玄京站定在他面前,似是在等着薛琛。
薛琛勾起嘴角,心想按照武侠剧的剧本,这会儿不是对方先出镖,就是自己该拔刀了。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万里无云,一轮新月斜挂在天边,空气里隐隐闻得一段冷淡的梅香。
“你从我刚到就开始跟踪我,到底有什么目的?”薛琛率先质问道。
李玄京未开口,只是抬脚挺进半步,薛琛撤了两步,看向李玄京的眼神严肃了几分。
“我认得你,跟踪你不为别的,只是想确认你的目的。”
李玄京的声带像是被磨砂纸打磨过一般,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沧桑。
“我可不认识你,你别以为和我套近乎就能打好关系,我这人是有原则的。”
薛琛本想以更强硬的姿态与李玄京进行对弈,但转念一想,这人身手极好,自己没道理去找他的茬,不如保持距离,且看他是敌是友,再考虑下策。
“最近城里有一伙盗贼,我怕你也是来偷那宝器的。”李玄京道。
“什么盗贼?什么宝器?”薛琛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恕在下无法直言。”
“大哥,你醒醒吧。盗贼有警察抓,不需要你这样的来行侠仗义,现在是法治社会。”薛琛感到啼笑皆非。
“那就要看这偷窃之人服不服法了,万一他是个目无法度的狂人呢?”
薛琛摊了摊手表示无奈,他觉得自己快被李玄京给绕进去了,这大哥的逻辑思维是古龙金庸式的,他无法理解武侠世界的那一套。
“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薛琛转过身,朝背后之人挥了挥手。
“薛琛,你知不知道俞辉堂的父母是谁?”李玄京幽幽地问道。
薛琛的呼吸一窒,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俞氏夫妇的身影,但李玄京所指的,显然不是这二人。
俞辉堂的亲生父母难道还在世?薛琛一头雾水,扭头望去,却见李玄京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薛琛以为他要摘面巾,不料对方只是笑了一声,身影消失在了月色冷光之中。
神经病啊!薛琛差点破口大骂。
他在原地伫立了几秒,脑袋突然转过了弯来,这绝对是熟人!刚才那问话一定是暗示!然而这猜测之中却似乎仍旧存有漏洞,薛琛左思右想,实在想不起自己认识的人当中有哪个有这般身手。
更何况,一个鬼魂说认识自己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薛琛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他披着夜色回到李家时,宅院里已经没什么人影了。薛琛手里拎着带给俞辉堂的夜宵,穿过前堂往客房走去,在经过长廊时,他忽然瞥见了从厨房里传来的光亮。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在厨房里?薛琛正思索着,忽然听见了锅碗落地的声音,乒乓作响,似是有人故意将餐具丢掷在了地上。
“滚出去!”
这一声厉喝如惊雷落下,薛琛也是一惊,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在廊柱后方藏好了身子。
“你根本就不是我们李家的人!李家没你这种妖孽!当初你母亲勾结外人,祸害李家,害得我们现在在协会还要看人脸色行事,你分明就是那女人送回来折磨我们的!”
厨房里那女人的喝声之中充斥着愤怒,听起来十分尖酸。
薛琛深吸了几口气,又听见厨房中锅碗瓢盆坠地的声音接连不断,料想这动静必然会把李家上下都吵醒。
他四下张望,发现李老夫人正站在厨房外的窗下,看那动作好似在偷偷地抹眼泪,而李伯约——李渐白的姥爷却只是铁着脸站在门外不发一言。
“李渐白!你这个小杂种!还不快滚!”说这话的是个中年男性。
薛琛看不清喝骂者的面貌,只能大致推断这两人是李渐白的舅舅和舅母。这两人合起伙来对外甥进行辱骂,而李家老夫妇俩却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上前劝阻,薛琛越发感到这家人相当奇怪。
即便李渐白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如此喝骂也未免有些过分了。
薛琛正打算悄然离去,却见李渐白突然摔门而出,脚下生风,径直往后门外跑去。他顾不上其他,抬脚跟了上去。
李家后门外便是通向街市的巷道,这城墙内的居民区看起来都差不多,一家一户星罗棋布,李渐白出了门便消失在了岔道口,留下薛琛一个人杵在路口发愣。
院墙上突然穿来口哨声,薛琛一仰头,看见李玄京站在凉亭高处上,对他指了个方向。薛琛循着那方向绕出巷道,见李渐白一个人坐在街心公园的滑梯上。
“不用担心,他没事。”李玄京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沙哑,但薛琛却听出了一点温柔之意。
两人对视几眼,各自沉默,薛琛自知读不懂李玄京的情绪。
一抹红光忽然自西方升起,照亮了夜空。
这突如其来的火光打断了薛琛的思绪,他匆匆瞥了一眼,转头对李玄京道,“你陪着李渐白,我去郊外看看情况。”
城郊密林之中,薛琛赶到时,战况已经陷入了胶着阶段。
俞辉堂将莫邪刀撷在口中,脱了衣服绑在自己腰腹受伤处,重摆阵势,再度提刀贴近那火红色的长毛凶兽。
凶兽发出了一声令人战栗的咆哮,血红色的双眸迸发出炽热的光线,沉闷的响动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那凶兽高举双手,朝着地面砸出了一击重锤,乱石飞溅,烟尘四起,俞辉堂被击飞了出去,又很快贴近了那凶兽的后背。
等薛琛回过神来时,跳起的身影已经如彗星般跃至了凶兽头顶。俞辉堂在半空中将手中莫邪刀高举至头顶,刃上的银光汇聚于剑锋一点。
“喝啊!”
莫邪刀精准无误地插进了怪物的右眼中,那怪物发出了一声嚎叫,身形开始摇摆,脚步踉跄。
俞辉堂从那凶兽身上跃下,落地时险些没站稳,凶兽在他身后倒下,薛琛走近了些,才发现那凶兽是一头身披火红色毛发的“巨猿”。
“这东西就是旱魃?”薛琛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俞辉堂摁着血流不止的腹部,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互看一眼,脸上表情皆是一滞。
“怎么突然变冷了?”薛琛忍不住抱怨出声。
从旱魃倒地的那一刹开始,气温跳崖式下降,这会儿恐怕已经接近零度了。
“这才是冬天该有的温度。”俞辉堂扭曲着脸道,“别说了,快回去吧,冷死了。”
“先去医院处理一下吧,你这伤口看起来可不浅。”
薛琛扶着俞辉堂,两人一道往城内走去。这一宿薛琛都陪着俞辉堂住在医院,一不留神便暂时忘却了还在公园里的滑梯上生闷气的李渐白。
不知不觉已是翌日凌晨,薛琛睁开眼,发现窗外的光线似乎格外地亮。他从扶手椅中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漱了一把,掀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呆住了。
天地间满是纯洁的颜色,所有的建筑和植被都仿佛在一夜之间被粉刷成了白色,能完成如此浩大工程的唯有造物主。
薛琛从洗手间里出来,发现俞辉堂同样倚靠在窗边看雪。
锦城甚少下雪,他和俞辉堂上一次打雪仗的光景还在十多年前,某次全国大面积雪灾的时候。
“我没找到唐芝。”俞辉堂的声音极低,嘴角的白气喝在窗上,很快便凝起了雾色。
“怎么?骊山果真有结界?”
“确实有结界,但根本找不到入口,我翻遍了大半座山,就差把骊山整个掀起来倒一倒了,还是找不到她。”
俞辉堂抬起头注视着远方,末了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了玻璃窗上。
“你先别自责,冷静点,回头我去分部一趟,让他们派点人手去骊山,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的,没有消息说不定就是好消息。”
薛琛安慰了一番,俞辉堂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气氛忽然陷入沉默,薛琛正欲转身,却忽然在门口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李玄京一言未发,径直奔着薛琛而来。
“李家出事了。”
只是简短的一句话,薛琛顿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身侧的俞辉堂。
俞辉堂眼神锋利,没有多话,跟着李玄京一道回到了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