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缨在黄土之间格外显眼,所到之处仿佛带出了一根血练,又如长蛇舞动,枪花卷起土偶碎片,瞬间便碾下了大片土偶尸体。
那持枪之人突然跃向空中,一个翻滚之后踩踏着土偶的肩头直奔俞辉堂的方向而去,红缨枪在俞辉堂的双目之中聚成了一簇鲜红的花,轻轻擦过了他的门面,叼中了俞辉堂身后的某个土偶。
那土偶高举着唐刀,依旧保持着被长枪刺中前的动作。俞辉堂眨了下眼睛,听见了自背后传来的土偶瓦解的声音。
男子收枪扭身,突然前跨一步,脚下带起劲风,枪出如龙,横扫六合,土偶挨个倒在了他的脚边。
后排那些土偶像是失去了指挥一般,纷纷散进土里,回归了大地。
俞辉堂望着满地的残土胚,吐了口烟圈,长舒了口气。
那持枪的男子身影渐渐消散,薛琛站在他身前十余尺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高深莫测。
男子的动作实在太快,俞辉堂始终未能瞧见他正脸,这会儿见了薛琛的表情,隐隐觉得他可能看见了一张令他感到难以置信的脸。
“怎么了?”俞辉堂问道。
“你……不觉得这人很眼熟吗?”
虽然对方戴着面帘,但薛琛依旧觉得自己认得那眼神。
“我可不认识这么厉害的枪兵,更何况他还是个鬼。”俞辉堂抬起双眼,瞥到了站在山丘上的人影。
这会儿他瞧仔细了,山上那人倒是个活的,脸蛋白净、看起来大约十三四岁,穿着一身学院装,显得十分乖巧英气。那枪兵的影子若有若无的在那个男孩身周游荡着,看起来就像是背后灵,大白天游荡的背后灵。
“难道是同行吗?”薛琛自语道,随即朝土丘上的人挥了挥手。
“喂,你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或者一女一兽经过这里?”俞辉堂一开口便是恶霸般的语气,正要上前,被薛琛一把摁住了。
“朋友,刚才多谢了。”薛琛笑道,“你是住这附近的人吗?我叫薛琛,是来找人的,状况比较紧急,这附近的地看起来有点儿邪门。”
“我叫李渐白。”男孩进行了简短的自报家门,声音清冽而冷淡,“我追了过去,没追上。”
“什么没追上?没追上什么?”薛琛有点摸不着头绪。
“没追上那对男女,他们被黑乌鸦带走了。”
“黑乌鸦?”薛琛重复了一遍,又扭头看了一眼俞辉堂。
“往哪个方向跑的?”俞辉堂追问道。
“别追了,追了也没用。再往前去是骊山,它们的老巢,你进不去的。”
李渐白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急促,话语间的换气时间也短,这种说话方式让人有点难以适应,叫人怀疑这少年说的根本不是中文。
俞辉堂当然不信少年的话,不管山里有什么,既然唐芝和叶恕往那个方向去了,那他也要闯一闯。他瞥了一眼薛琛,示意薛琛和自己同行。
“我说了没用的,骊山有结界,你找不到入口的。”李渐白低声道。
俞辉堂十分不信邪,撂了那少年,让薛琛先回市区,自己一个人往骊山方向去了。薛琛对这孤身一人的少年有些放心不下,便问了少年的住处,打算送他回家。
李渐白报了个地名,薛琛听着觉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他初来,只认市内的几处地标性建筑,以及李家院内那两棵吃了激素似的巨树。
薛琛怔了一下,感到骇然,他忽然意识到李渐白所说的将军弄43号,正是李家。
李渐白一路上走走停停,有时候跟在他身后背后灵会对他说些什么,薛琛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他能感觉到到李渐白正在和那鬼魂进行“交流”,没准是有些话不方便说给薛琛听,因此故意用这种非人类的交流方式。
“你是驱魔师?这是你的式神吗?”
薛琛为了打发时间,开始和李渐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是的。”
“他叫什么?”
“李玄京。”
薛琛觉得他和李渐白这对话有点像是课堂模式,他问一个问题,李渐白就答他一句,绝不说多余的话。
李玄京……
薛琛默念着这名字,又看了看李渐白身后的那男子。
男子带着斗笠,斗笠下又用黑纱蒙着脸,只露出两道剑眉,以及一双凌厉的琥珀色眼眸,这古代大侠似的衣装穿在李玄京身上倒也不显得违和,只是那双眼睛却让薛琛忍不住开始遐想。
大部分时候,俞辉堂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的,只不过他那刘海阴影下的右眼偶尔会呈现出一点血红色。
李玄京的眼神和俞辉堂有点像,但也并非完全一模一样。
薛琛和那少年一道坐上了驶向市区的公交车,他在公交车上打开了电台app,戴着耳机闭上眼睛听歌。
少年突然摊开手掌,在自己的掌心写了一个“龙”字。李玄京站在少年身边的过道上,双手环抱于胸前,眼神显得有些悠远。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千百年的时光,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薛琛回到李家时已是傍晚,李家一家老小下班的下班、放学的放学,此刻都围坐在院子里的八仙桌前,看样子是正打算吃饭。
薛琛倒是没觉得意外,他和俞辉堂出门之前就向李夫人表明了晚上可能不会回来过夜,也不用留晚饭。他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渐白,发现少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对院子里的景象视而不见,一头扎进了里屋。
或许是李渐白闪得太快了,或许是李氏一家人正忙着端菜分饭,以至于当李夫人看见薛琛时,只以为他一个人回来了。
“哎呀,这不是薛琛吗?吃了没有?来坐下来一起吃吧?”
李夫人这一嗓子,李家四口人齐刷刷地看着薛琛,薛琛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恐惧与尴尬,他这人天生不喜欢这种家人齐聚一堂的聚餐,这会儿他宁愿自己当时和俞辉堂一起去骊山了。
薛琛的思绪飞速转了一圈,开口道,“哦,我忘记拿东西了,拿了就走。诸位继续吃着,不用管我,打搅了。”
他在里屋溜达了一圈,没瞧见李渐白的影子,便去客房里拿了自己的钱包,匆匆离开了李家。
不知道为什么,薛琛感觉自己回到了高中那会儿,他读的是寄宿学校,每个月回家一趟像是做贼似的,处处躲着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女人。
李渐白为什么不和他家人打招呼?为什么不和他家人一同吃饭?
这李氏一家人可真奇怪!薛琛忍不住这么觉得。
他没有离开太远,而是绕到了李家宅院旁边的胡同里,想穿过胡同去附近街市上找家饭馆。
薛琛只顾低头走路,冷不丁地察觉到了一股视线,这视线勾起了他初到时的回忆,他猛一抬头,看见了蹲据在院墙上的“神秘蒙面男子”。
薛琛与他打了个招呼,随口道,“李渐白呢?”
男子瞥了一眼自己身后墙下,片刻之后,李渐白翻上了院墙,露出了半颗脑袋看着薛琛。
“出来,吃饭去。”薛琛对他招了招手,转眼又瞥见蹲据着的李玄京,便道,“玄京兄弟,你能实体化不?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
“他没法实体化。”李渐白解释道,“他会跟着我的,你不用管他。”
薛琛恍惚了一下,意识到旁人恐怕是没法看见这位玄京兄弟的,怪不得李渐白与他交流时不出声,自己方才那问话要是被无关路人听见了,大概会被当成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薛琛察觉自己大意了,便不再管李玄京,他顺手扶了一把从院墙上跳下来的李渐白,少年仰起头看着他,他露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拘谨的笑容。
“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请带路吧?”薛琛说着掏出了自己的钱包。
李渐白想了一会儿,抬手叫了辆车,将薛琛带去了回民街。
“有忌口吗?”李渐白在一家人潮涌动的牛肉泡馍店前停了下来,抬眼对薛琛道。
“没有,什么都吃。”
李渐白一点头,领着薛琛在店门外的摊子上坐下了。
“两碗羊肉泡馍,要大腕的。”
“好咧!两位先坐着稍等!10号桌的两碗羊肉泡馍好了!”
老板娘一边高声吆喝,手中动作也不听,手臂一挥,将沾满油污的桌面囫囵地抹了一遍,又去招呼别桌的客人了。
薛琛环顾了一圈周围嘈杂的环境,又看了眼隔壁店面冒着浓烟的烧烤摊,心想李渐白这小子太会给他省钱了!
他掏出了一张百元钞,对李渐白道,“去买两杯石榴汁。”
李渐白拿着钱挤进了人满为患的街道,消失在了人堆里,等他捧着饮料回来时,泡馍已经端上来了。
“我帮你弄的。”薛琛那优雅又风度翩翩的笑让人生不起气来。
李渐白看了一眼被泡在牛肉汤里的大颗粒块状物,他估摸着薛琛是看旁人怎么撕泡馍,便有模有样地学着,又嫌全部撕碎太麻烦,便偷了点懒,殊不知这泡馍必须撕得碎了才好吃。
他把石榴汁和找零递给薛琛,自己开了一罐酸奶。
“你是少数民族吗?”薛琛问道。
李渐白摇头,“不是,我祖上可以追溯到唐朝,一直都是本地人。”
薛琛喝着羊肉汤,用他那被美食诱惑得丧失了大部分理智的脑袋思索了一下,唐朝时期就住在这地方的,必然是天子脚底的富贵人,他们家又姓李……
这李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薛琛抬眼看了一下李渐白,“我说,你为什么不和家里人一起吃饭?”
有问必答的李渐白这一回却没有应声,像是一只被人突然塞上了盖的葫芦。
薛琛轻叹了一声,青少年叛逆期,他多多少少能理解一点。
“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也不喜欢回家,不想和家里人说话。”薛琛回忆起往事,脸上表情十分从容,“那时候我背着我父亲打工,心里颇有成就感。但现实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我打工赚钱,给我母亲治病,可是这些钱却没法救醒我的母亲,她现在还躺在医院病床上,就这么一直躺着,我也不知道她打算时候醒过来。”
薛琛放下筷子,在李渐白动容的时候,及时止住了话头。
李渐白问道,“你觉得我和你一样吗?”
薛琛心想,我哪知道你小子到底想搞什么事?他转念一想,莫非自己还真说到李渐白的心坎里去了?
“我没有父母,我母亲很早就死了,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李渐白压低了声音说道。
薛琛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有烧烤摊上散发出的孜然肉味,还有甜甜的爆米花味,以及糖炒栗子的香味。
灯火通明的街市上只剩下重重叠叠的人影,行人都好似披着一身薄暮色的幕布,当幕布收起时,人间光辉不再,万物浸润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