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轻的女人谈不上爱丈夫,她认为爱情是良家妇女应当回避的,但她知道勃罗姆很善良,也为他不顾她出身低贱娶了她而感激他。她很看重妇道,结婚七年以来,夫妇之间没闹过别扭。他们厮守着,既说不上什么相互了解,但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不安。在大众看来,他们正是一对模范夫妻。两人很少一同出门,勃罗姆有很多病人,但他们不接受他的妻子。没人喜欢她,因为她出身不好,况且阿娜自己也从不主动亲近别人。对于自己从小在蔑视下长大,整个童年都是抑寡欢的原因,她至今愤愤不平,并且她在人前很拘束,也乐意人家忘了她。为了丈夫的事业,她有时勉强去拜访和接待一些避不开的客人。那些女客好奇心都很重,是些喜欢传些流言的小布尔乔亚。对她们的那些流言蜚语,阿娜丝毫不感兴趣,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而这一点就很让人难以忍受,因此宾客稀少下来了,阿娜孤独起来。但这正是她盼望的,她巴不得没人打扰她做梦。
几个星期以来,阿娜似乎生病了。她一直消瘦下去。她躲着不见克利斯朵夫和勃罗姆,把自己关在卧室中胡思乱想。别人跟她说话,她也不搭理。勃罗姆从来不为女人的这种任性手忙脚乱,他甚至还对克利斯朵夫解释呢,好像一切天生不懂女人心的男人一样,他以为了解她们。他可能相当了解她们,可是这根本没用。他知道她们总是做梦,心中存有某种敌意,却从来不开口。那时最好随她们去,别去追问什么,尤其别追究她们在幻想什么。虽然如此,他也开始担心起阿娜的健康了,以为是她的生活方式,她老是关在家里,从来不出城,甚至大门都不出,这些导致了她的憔悴。他要她出去散心,他自己又不能够陪她:星期日她忙着奉教,平时他又忙着诊病。至于克利斯朵夫,又不愿与她一同出去。有过一两次,他们一块儿作只达城门口的短的散步;那简直烦死了,当然没什么话可谈。对于阿娜而言,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似的,她什么也看不到,田野对她而言只是草木与石头。这种淡漠的态度简直让人心寒。克利斯朵夫曾教她欣赏美景,她扫了几眼,冷笑着,敷衍他说:
“噢!是的,那看上去很神秘……”
她也会淡淡地说:“嗯,很好的太阳。”
克利斯朵夫气得直掐自己,从此什么也不问她了。逢到她出去的时候,他总找借口留下来。
其实阿娜并非对自然界没有感觉,只是不怎么喜欢人家口中的美景,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特别的,但她热爱田野,她热爱土地与空气。不过她对于自己的这种情绪,就像对于其它感情一样,没什么感觉,与她共同生活的其他人自然更没感觉了。
勃罗姆一再劝说之余,阿娜终于答应出去玩儿,这是她为了求得清静而作出的让步。时间定在一个星期日。到了那一天,原本为这件事欢欣鼓舞如同小孩子的医生却为了一个急症而走不开,于是只能由克利斯朵夫陪阿娜去了。
虽然是冬天,天气却非常好,没有下雪。空气寒冷而清冽,天气晴朗,太阳明快,北风刺骨。他们乘区间的小火车,驶向远方。车厢中有很多人,他们俩没坐在一起,也不交谈。阿娜不太开心,前一天她意外地说这个星期日不去做礼拜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是不是在表示一种反抗呢?……谁又说得出她内心的斗争呢?——当时她脸色苍白,狠狠地盯着面前的凳子……
他们下了火车,开始都很冷漠。两人并肩而行。她走得坚定,好像对什么都不大注意,两条胳膊在体侧甩着,鞋后跟儿敲在冰冻的地上笃笃地响。——慢慢地,她的脸色生动起来,运动给她苍白的腮帮带来了血色。她张开嘴呼吸空气,在一条曲折地向上延伸的小路的拐角处,她沿着一个石坑,爬上了山岗,像一头羚羊那样地灵活,快跌倒的时候便用手抓住旁边的灌木。克利斯朵夫跟着她,她爬得很快,滑倒了,又拽着草爬起来。克利斯朵夫让她停下来,她也不答腔,只管手脚并用地爬。浓雾飘浮在山谷上,树木也若隐若现。两人穿过雾,到了最高处。到了顶上,她转过身来,脸色生动,喘着粗气,以一种嘲弄的表情看着克利斯朵夫跟上来。
她脱下大衣向他脸上一扔,然后不等他就又开始跑,克利斯朵夫追着她,他们都起了游戏的心思,清新的空气使他们如喝醉了一般迷迷糊糊。她顺着了一个陡峭的山坡往下跑,石子乱跳,可是并没有摔跤,她跳跃着,像一支箭。她不时回头看看,看自己和克利斯朵夫离多远。他快追上了,她便跑入树林。枯叶在他们脚下簌簌地响,树枝弹跳着拂她的脸,最后她在一个树根上被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她拼命挣扎着,拳打脚踢地打了他几下,想把他摔倒,边叫边笑。她和他贴得很紧,胸部剧烈起伏,两人的腮帮都碰到了。他沾到了她的汗珠,呼吸到她身上的气味。她突然使劲儿一推,挣脱开了,挑衅地瞅着他,他发现她有一股陌生的力量,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们走向邻近的村庄,很轻快地从干草堆里穿过去。乌鸦在田野中低飞。太阳很亮,寒风刺骨。克利斯朵夫挽着阿娜的胳膊。她穿的衣服并不很厚,他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他要她穿上大衣,她坚决不肯,并且为了表示勇敢,还干脆松开了领扣。他们到一家乡村客店去吃饭:店招牌上画着个“野人”。阿娜吃了很多东西,克利斯朵夫很吃惊。他俩很开心,就喝了一点儿白酒。饭后,他们俩像一对好朋友,又到田野中去玩儿,心中很安静,阿娜舌头灵活起来,不再提防什么,说了很多话。
她讲着她的童年:一次,祖母带她去一个老太太家,靠近大教堂。当两个老人聊天的时候,就让她到园子里去。教堂的阴影覆盖下来,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听着树叶的哀吟,听着虫蚁的响动,又快活又恐惧。后来,她又谈到她以前住的屋子,卧室阴暗不见阳光。她一点点地回忆着当年她在那儿整夜地无法入眠,在房中编着故事……
“都是些什么故事呢?”
“胡思乱想的故事呗。”
“给我讲讲吧。”
她摇摇头,不想说。
“为什么呢?”
她脸红了,笑着说:“白天,我工作的时候也想。”
她想着,又笑了起来,总结说:“都是些傻事情,不太好。”
他嘲笑她说:“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下地狱喽。”
她的脸马上沉下来,说:“噢!你不该这么说。”
他换个话题,说对她刚才挣扎的时候的力气很佩服。于是她温和起来,谈起她小时的勇敢。有一回和一个比她高得多的男孩子玩儿,她突然捶了他一拳,希望他也打她,不料他叫着逃跑了。另外一次,经过一条黑色的母牛时,她骑了上去。母牛吃了一惊,把她甩下来,撞在树上,差点儿死掉了。她还曾从二楼跳下来,只想验证自己是否敢这么做,结果只不过跌得浑身青肿。她如果独自一人在家,就想出种种古怪而危险的运动,要让自己的身体经受奇特的考验。
“这些谁会想到呢?”他说,“你看上去很严肃……”
“噢,这些天来我独自在房中的样子你还没见过呢!”
“怎么,你现在还折磨自己吗?”
她笑了,又说起了别的题目,问他打不打猎,他回答说不。她说有一回她瞄准一只黑乌鸦然后开枪,居然打中了,他听了感到很气愤。
“嘿!”她说,“那又怎么了?”
“你难道没同情心吗?”
“我不知道。”
“你不认为禽兽也是生灵吗?”
“我当然这样认为。对了,我倒要问问你:你相信禽兽也有灵魂吗?”
“我相信它们没有。”
“牧师说它们没有,可我,我想它们有的。”她又板着面孔补充了一句,“我的前生一定是禽兽。”
他笑了。
“很好笑吗?”她这么说着,但自己也笑了,“我小时就这么想,我想我是一只猫、一条狗、一只鸟、一匹小马、一头公牛。我有它们的欲望,很想长着毛或是翅膀,试试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我确实试过了。哎,你懂吗?”
“不错,你是个动物,而且很古怪。可是既然与禽兽是同类,你为什么还虐待它们呢?”
“一个人总要给别人伤害。有些人伤害我,我当然也会伤害别的人,这是一定的。我从不抱怨什么。对人不能太软弱!我为此受了不少痛苦,但只是因为有趣!”
“怎么,你伤害自己吗?”
“是的,你瞧,有一天我把一只钉子钉进我的手里。”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递给我你的手。”她说。
“干嘛?”
“给我。”
他伸出手。她抓住了,开始拼命地掐,他痛得叫了起来,他们像村夫那样比赛起来,看谁弄得谁再痛一些,玩儿得很开心,心里什么也没想。世界上其余的一切东西,他们生命的枷锁、过去的伤心、未来的恐惧、在他们身上的风暴,一切都消失了。
他们走了十几里,并不觉得累。突然,她站住了,倒在地下的干草上,不说话,只是躺着,枕着胳膊,仰望着天。啊!多么安静!多么适意!……几步以外,似乎有股泉水汩汩地流着,好似脉搏:忽而轻,忽而剧烈。远处的天边阴沉着。黑紫的地上长着叶子稀少的树木,浮着一层水汽。冬末的太阳,朦胧入睡了。飞鸟箭一般飞掠而过。乡间悠扬的钟声遥相呼应着,传遍一村又一村……克利斯朵夫在阿娜身旁瞅着她,她不是在想他,美丽的嘴巴悄悄绽出了微笑。
他问:“是你吧?我不认识你了。”
“我也不认识了,我相信这是其他女人。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啊!他使我不能呼吸,让我痛苦!我就像进了棺材一般……现在,我又能呼吸了。肉体和心,都是我自己的了。我的身体,我的自由的身体,自由的心,我的力量,我的美,我的快乐!可是我不认得它们,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你用什么力量改变了我呢?……”
他以为听见她在叹气,但她没有。只是觉得快活,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
黄昏来了。在蒙蒙的雾霭之下,懒洋洋的太阳从四点钟起就不见了踪影。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近阿娜,向她弯下腰。她盯着他,因为看久了天空还有点儿目眩,过了几秒钟她才看清他的脸,挂着个谜一般的笑容盯着他。克利斯朵夫感受到她的慌乱,赶紧闭上眼,再睁开时,她还盯着他,他觉得已经对望了一个世纪。他们看到了彼此的心灵深处,却又不愿想看到了什么。
他伸出手,她拽住了。他们又向村子走去,远远地就看见钟楼的蒜形屋顶,有的瓦上生满苔藓。快要进村子的路口有一个喷水池,供着一座木雕的圣女玛特兰纳,看上去很妩媚,还有些撒娇,她伸着手臂。阿娜模仿着她的姿势,爬上去在女神手里放了一些冬青树枝,以及一些尚未冻坏的山梨。
他们还遇到了一群群的乡下男女,穿着节日盛装。一些皮肤黑褐色,面色红润的女人,头发在后面挽成髻,穿着浅色衣衫,帽子上点缀了鲜花,戴着白手套。她们尖着嗓子,平静地、有些走音地唱些简单的歌。一条母牛哞哞叫着,一个害百日咳的孩子在房子里咳嗽。远处,有人在吹单簧与短号,在酒店与公墓之间的广场上,有人在跳舞,四个乐师为他们奏乐。阿娜和克利斯朵夫坐在一边瞧着那些舞伴,他们互相撞着,大声吆喝。女孩子们开心得大叫大嚷,酒客捶着桌子。要是换个时候,这种俗气的举动一定会使阿娜厌烦不已,那天下午她却很欣赏。她脱了帽子,很感兴趣地瞧着。克利斯朵夫听着欢快的乐曲,看着乐师们的滑稽样儿,不禁笑起来。
他即兴写起舞曲来了,写满了一张纸,又向人家要了一张,也像前一张那样写满了。阿娜凑近他,从他的肩上看着,哼着,猜测着句子的结尾,猜到没猜到,她都大笑。写完以后克利斯朵夫把乐谱拿给乐师,他们是经常演奏的施瓦本人,马上就演奏起来,调子感伤而滑稽,配上急促的节奏,仿佛夹杂着哄笑。这种可笑的气息让人坐不住,大家都想跳起来。阿娜随便抓住两只手,发疯似地转着,克利斯朵夫望着她,很欣赏这头健美的动物。直到今天为止,她一直被无情的纪律压得无声无息,不会活动,谁也没见到过她当时那副模样,仿佛换了一个人。她叫他,他便跑上去舞起来了。天黑下来。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才往回走。平时对平民很矜持的阿娜,很和蔼地与乐师,店主,以及刚才一块儿跳舞的村中少年道别。
在微明而寒冷的天空下面,他俩孤单地穿过田野,走着来时的路。阿娜最初还十分兴奋,慢慢地,她不怎么说话了,后来完全沉默了,仿佛太疲倦或者黑夜的神秘让她恐惧,她亲热地靠着克利斯朵夫,走下她早上奔跑着爬上的山坡,叹了口气,他们来到火车站。在村口,他停下来瞧着她,她也瞧着他,惆怅地笑了笑。